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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七年,京城的秋來得格外早。西風捲著殘葉,打著旋兒撞在蘇氏繡坊斑駁的木牌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已是亥時末,繡坊二樓的東廂卻還亮著一盞孤燈。

蘇婉寧撚著最後一根絲線,指尖在細如髮絲的銀線和光滑的緞麵間輕盈遊走。燭火將她低垂的側影投在牆上,放大了那份專注到極致的寧靜。她正在完成一幅《百鳥朝鳳》的雙麵繡,這是宮裡貴妃娘娘指名要的壽禮,半點馬虎不得。

最後一針落下,收線,咬斷。

她輕輕撥出一口氣,揉了揉酸澀的腕子,這才抬眼仔細端詳自己的作品。燈光下,鳳凰的羽翼流光溢彩,每一片鱗羽都彷彿具有生命,百鳥的姿態栩栩如生,正反兩麵毫無二致,堪稱她生平最得意的傑作。

然而,那口氣還冇鬆到底,心口卻莫名空了一下。

太順利了。

從構思到描摹,再到選線、配色、施針,這長達半年的工程,竟順暢得冇有遇到一絲滯澀。每一處轉折,每一次暈色,都恰到好處,完美得……不像她自己的手藝。

倒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她猶疑時輕輕推撥,在她疲憊時悄然扶正,引領著她走向一個無可指摘的圓滿。

她自幼學繡,深諳這指尖藝術的真諦——絕非一味工整細膩便是上乘。繡品如人,需有魂。而那魂魄,往往藏在那些微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瑕疵裡:或許是一處因夜深沉而略顯跳脫的配色,是一針因心潮起伏而稍顯毛躁的走線,是那些凝聚了繡者當下最真實情緒的秘密印記。

可眼前這幅《百鳥朝鳳》,美則美矣,卻像一潭深不見底卻波瀾不驚的水,尋不到一絲屬於蘇婉寧的漣漪。

她下意識抬手,指尖輕輕拂過繡麵上那隻引領百鳥的鳳凰眼睛。按照蘇家祖傳的、不足為外人道的習慣,她會在所有重要繡品的隱秘處,留下一個極微小的標記——有時是名字裡某個字的變形,有時是一個隻有自己懂的符號。這幅繡品,她記得清楚,是在鳳凰左眼第三根睫毛處,藏了一個小小的寧字花碼。

可此刻,指尖觸感平滑無比。她心裡一咯噔,急忙將繡屏湊到燈下,仔細檢視。

冇有。

那片區域經緯分明,繡線走向完美流暢,卻根本找不到任何標記的痕跡。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然抹去了她留下的最後一點私密印記,將這幅繡品徹底變成了某種……絕對完美,卻也絕對陌生的東西。

一陣冇來由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秋夜的涼風更刺人。

她放下繡屏,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長勢極好的蘭草上。昨日它才結了兩個花苞,位置、形態,竟與她前幾日閒來無事、隨手勾勒在廢稿上的草圖分毫不差。

她又想起半月前,她隻是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想尋一本失傳的《雪緞譜》瞧瞧,隔日竟真有一位自稱江北書商的人上門,手中恰有此譜孤本,且分文不取,隻說是有緣贈之。

還有那位幾乎每日都會恰巧路過繡坊門口,總能與她聊上幾句詩詞畫繡、無比投緣的落魄書生張公子……

那些曾被忽略的、細碎的巧合,此刻如同無數光點,在她腦中飛速彙聚,勾勒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輪廓。

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邊的針線簍子,綵線滾落一地。

也顧不上了。她衝下樓,推開繡坊的後門,冰冷的夜風立刻灌了她滿懷,讓她打了個激靈。

深夜的巷子空無一人,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梆子聲。

她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怦怦直跳,一個荒謬卻無比清晰的念頭攥住了她——

她的生活,她引以為傲的技藝,她遇到的知己,甚至她窗台上的花開花落……是否早已在無聲無息間,被一種她無法理解的力量精心編排、徹底替換

她所感受到的每一次順心遂意,是否都是早已寫好的戲文

而她真正的人生,又是在何時,被誰,偷換成了這幅完美卻尋不到一絲自我印記的繡品

夜風吹動她單薄的衣衫,蘇婉寧卻覺得,比寒風更冷的,是這份遲來的、關於完美的驚悚。

**二**

那一夜,蘇婉寧幾乎未曾閤眼。

翌日,天色灰濛濛亮,她便起身,如同往常一樣灑掃庭除,準備開工。隻是動作間,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凝滯和審視。

繡坊門板剛卸下不久,那道熟悉的身影便準時出現在了晨霧氤氳的巷口。

蘇姑娘,早。張書生依舊穿著那件半舊的青衫,手裡拎著一包還冒著熱氣的桂花糕,笑容溫潤,路過李記,想著你或許喜歡,便捎了一份。

若是往日,蘇婉寧會覺得這份體貼恰到好處,心中微暖。可今日,那笑容在她眼中,卻像是描摹精準的麵具。她接過油紙包,桂花甜香撲鼻,是她恰好前幾天提過想吃的口味。

張公子費心。她垂眼,聲音平靜,今日怎又得閒路過

張書生似未察覺她的異樣,自如應答:昨日與友人論詩,宿在附近,醒得早,便順道走走。說來也巧,總能遇上姑娘開門之時,豈非緣分

巧合。又是巧合。

蘇婉寧指尖微微發涼。她抬眼,仔細打量著他。他的眉眼、語氣、甚至袖口一道不經意的墨痕,都與她潛意識裡勾勒過的知音形象嚴絲合縫。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造的器物。

她忽然生出一股衝動,想要打破這完美的表象。

張公子既通詩書,可曾讀過《離騷》她冷不丁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之後,屈原為何‘高餘冠之岌岌兮,長餘佩之陸離’

這是一個略顯冷僻的追問,關乎屈子不肯同流合汙的孤高與苦悶,絕非尋常風花雪月的詩詞可比。

張書生臉上的笑容極細微地頓了一下,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流暢接道:姑娘好學問。此乃屈子明誌之舉,雖不容於俗,亦要堅守清節,佩冠長劍,以示不屈。答案標準得如同教科書。

但他回答時,眼神裡缺少了一種真正的、觸及靈魂的共鳴感,隻是一種精準的複述。

蘇婉寧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她不再多言,藉口要開始忙活,送走了似乎還想多聊幾句的張書生。看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那份恰到好處的溫暖,此刻隻餘冰冷。

整個上午,她都心神不寧。針下的線彷彿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如往日那般馴服。她繡壞了兩處地方,不得不拆了重來。這種久違的失誤,反而讓她感受到一絲真實的煩躁,以及煩躁過後,一絲微弱的、屬於自己的生命力。

午後,那位江北書商又恰巧路過,送來幾本新的花樣圖冊,聲稱是友人刻印,送予有緣人。蘇婉寧收下圖冊,狀若無意地問道:先生如此熱心,不知師承何處做的又是哪裡的生意

書商嗬嗬一笑,捋著短鬚:鄙姓周,就是個跑江湖的,混口飯吃,哪有什麼師承。四海為家,貨通南北罷了。回答得滴水不漏,卻又什麼都冇說。

蘇婉寧盯著他眼角細微的皺紋,那皺紋的弧度都顯得那麼標準,像是精心設計過的誠懇。

她開始瘋狂地回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生活變得如此順遂

似乎是……自從半年前,她那幅作為貢品的《萬裡江山圖》意外博得龍顏大悅,蘇氏繡坊名聲大噪之後

不,或許更早。

她想起父親在世時,蘇家繡坊雖有名氣,卻也常有經營之憂,需要絞儘腦汁迎合市場,應付同行競爭,甚至還會遇到挑剔難纏的客人。父親常常蹙眉歎息,卻又會在某個難關渡過後,開懷暢飲。

那時生活有苦有甜,跌宕起伏,卻無比真實。

父親去世後,她接手繡坊,一度步履維艱。然後……然後一切就開始悄然變化。

訂單源源不斷,卻總能恰到好處地契合她的能力和興趣,從不真正讓她為難。遇到的客人無不彬彬有禮,讚賞有加。連天氣都似乎格外眷顧,她需要晴朗日子晾曬絲線時,總是豔陽高照。

她原本以為是自己時來運轉,技藝精進贏得了認可。

可現在想來,這巨大的好運,更像一張溫柔卻密不透風的網。

**三**

疑心一旦生出,便再也無法遏製。

蘇婉寧開始有意無意地試探她身處的這個世界。

她故意在繡一朵牡丹時,用了兩種極其相近、但細看之下略有差異的紅色絲線。這種配色理論上不算出錯,甚至彆具匠心,但與她以往追求極致和諧的風格略有偏差。

第二天,她發現那朵牡丹被拆掉了。不是粗暴的拆除,而是用幾乎無法分辨的手法,換上了完全統一的紅色絲線,繡工精湛,與她彆無二致,完美地融入整體,彷彿那一點偏差從未存在過。

她感到一股寒意從頭頂灌下。

她嘗試著在某日冇有像慣例那樣去城西買線,而是拐進了城南一家從未去過的茶館,聽了一下午完全聽不懂的俚俗小調。

結果,當晚就有一位老主顧上門,熱情地推薦城西新來的染料,顏色如何純正,價格如何公道,彷彿生怕她錯過了最好的選擇。

她甚至在某次與張書生偶遇時,故意說錯了某句經典詩詞的作者。

張書生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糾正般的溫和語氣說出了正確答案,並體貼地為她找補:姑娘近日忙於繡務,記混了也是常事。

每一次試探,得到的都不是阻止或斥責,而是一種更溫柔、更無孔不入的矯正。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耐心地、固執地,將她任何一點偏離完美軌道的枝杈,輕輕修剪掉,讓她的生活永遠保持在一種精準的、優美的、死寂的平衡裡。

她被困在了一座用為你好砌成的黃金牢籠裡。

恐懼和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日夜啃噬著她。她是誰如果她的喜好、她的成功、她的社交甚至她的錯誤都被精心設計,那蘇婉寧究竟還剩下什麼

她開始瘋狂地尋找破綻,尋找任何能證明這個世界並非絕對完美的證據。

她翻出父親留下的舊物,那些佈滿灰塵的賬本、信劄、未完成的繡樣。賬本裡記錄著虧損,信劄裡有著友人的抱怨和生活的瑣碎煩惱,未完成的繡樣上有著父親嘗試失敗留下的針腳。

這些真實的、粗糙的、充滿煙火氣的痕跡,讓她幾乎落淚。這纔是生活本該有的樣子。

她注意到一本舊的客戶名錄,上麵有一個被墨點略微汙損的名字:趙四爺,後麵標註著性情古怪,要求嚴苛,但出手大方。這位趙四爺,在她接手後的訂單記錄裡,消失了。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開始四處打聽這位趙四爺。坊間的老人模糊記得是有這麼個脾氣不好的老主顧,但都說他似乎幾年前就搬離京城了,具體去了哪兒,冇人知道。

線索似乎斷了。

但蘇婉寧冇有放棄。她藉著送繡品的名義,更頻繁地走出繡坊,走得更遠,觀察得更仔細。她不再看那些恰到好處呈現給她的風景,而是刻意去留意角落、邊緣、那些不被注意的細節。

她發現,街角那個總是對她憨笑的乞丐,似乎永遠在同一個位置,打著同樣的瞌睡,連身旁蒼蠅飛舞的軌跡都似曾相識。

她發現,天空的雲彩變化雖美,卻總在某些特定的時辰,呈現出過於規律的圖案。

她甚至覺得,連風吹過屋簷鈴鐺的聲音,都帶著某種重複的韻律。

這個世界,像一幅巨大無比、針腳密實的繡品,每一針每一線都被人為安排好了。而她,是這繡品正中央,那隻被繡得最精美、也被禁錮得最牢固的鳳凰。

**四**

轉機出現在一個雨天。

一場並非安排中的、突如其來的暴雨。天色晦暗,雨水瓢潑般砸下,打亂了街市原有的節奏。行人倉皇奔逃,小販手忙腳亂地收攤,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短暫的、真實的混亂。

蘇婉寧正從一處客戶家回來,猝不及防,被淋得渾身濕透。她匆忙躲到一處狹窄的屋簷下,那裡已經擠了幾個躲雨的人。

雨水順著她的髮梢往下滴,冷意刺骨,她卻莫名感到一種久違的暢快。這意外,這狼狽,是計劃外的!是真實的!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邊兩個縮著脖子躲雨的腳伕在低聲抱怨。

……這鬼天氣,說下就下!趙老頭那兒今天的活兒算是黃了。

哪個趙老頭就西郊那個脾氣賊臭的孤老頭

可不是嘛!就原來住城裡,非說城裡鬨心,搬西郊山腳下那個老河灣去的那個!訂了批柴火,這下送不過去,又得聽他嚷嚷……

西郊!老河灣!趙老頭!脾氣臭!

幾個關鍵詞像閃電一樣劈進蘇婉寧的腦海!

是那個消失的趙四爺!他冇離開京城,隻是搬去了西郊!

巨大的激動讓她幾乎戰栗起來。她強忍住情緒,狀若無意地搭話:兩位大哥說的,可是以前城裡那位喜歡收集繡品的趙四爺

腳伕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像是有這麼個愛好。姑娘認識嘿,那可真是個怪人……

雨水敲擊青石板的聲音震耳欲聾,蘇婉寧的心跳聲比雨聲更響。

她找到了!一個計劃外的、未被修正的漏洞!一個可能存在於這完美繡品之外的、真實的人!

**五**

雨一停,蘇婉寧立刻動身。

她冇有告訴任何人她的去向,甚至刻意繞了路,避開平時常走的街道。她換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用布巾包住了頭臉,混在出城的人流中,心臟一直在狂跳。

她害怕那隻無形的手會再次出現,用某種意外阻止她。

去西郊的路泥濘難行,遠不如城內平坦。秋風捲著殘雨的濕氣,冷得人骨頭縫都發涼。她卻走得異常堅定,每一步踏在真實的泥濘裡,都讓她感到一種掙脫束縛的快意。

老河灣地處偏僻,費了好一番功夫打聽,她纔在一片竹林掩映處,找到了一處簡陋的茅屋。屋前開墾了一小片菜地,一個穿著短打、頭髮花白的老者,正弓著腰在地裡忙碌,嘴裡似乎還在不滿地嘟囔著什麼。

蘇婉寧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朗聲道:請問,是趙四爺嗎

老者直起身,回過頭。他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警惕,眉頭習慣性地蹙著:你是誰怎麼找到這兒的語氣果然如傳聞般不善。

這毫不客氣的態度,此刻在蘇婉寧聽來,卻宛如天籟。這纔是活人該有的反應!

晚輩蘇婉寧,家父蘇正明,經營蘇氏繡坊。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打量了她幾眼:蘇正明的閨女你爹的手藝還成。你跑這荒山野嶺來作甚

蘇婉寧看著他臉上真實的皺紋,聽著他毫不圓滑的語氣,心中百感交集。她定了定神,直接道明瞭來意,並非為了生意,而是詢問他為何不再光顧繡坊,以及……是否覺得京城有什麼變化。

趙四爺聞言,嗤笑一聲,扔下手裡的鋤頭:變化老子就是嫌城裡忒不自在才搬出來的!一個個假得很,跟唱大戲似的!連買個燒餅,那賣餅的笑得都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瘮人!哪像這兒,他指了指腳下的泥地和不遠處的荒山,颳風下雨,餓狼嚎叫,真真切切!

他的話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婉寧心上!

假得很……跟唱大戲似的……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得到了另一個局外人的證實!

那……您可知這是為何她的聲音微微發顫。

趙四爺瞥了她一眼,眼神變得有些古怪和深邃:為啥老子怎麼知道!隻覺得邪門!不光是人了,連畜生都規矩得過分!老子養的那隻狸花貓,在城裡時乖得像個假貓,搬來這兒冇半個月,就學會上房揭瓦、偷老子醃的魚了!這纔是活物該有的德行!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像是分享一個荒誕的秘密:老子還疑心是自己瘋了,跟旁敲側擊地問過幾個老夥計,你猜怎麼著要麼說我想多了,要麼冇過幾天,就舉家遷走,音信全無!嘿!這地界,也就這山旮旯裡,還像點人待的地方!

蘇婉寧站在那裡,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連貓狗都能被影響遷走的人……是也被修正了嗎

她之前的世界,徹底崩塌了。

**六**

從西郊回來,蘇婉寧像是換了一個人。

表麵上看,她依舊經營著繡坊,接受那些完美的訂單,與投緣的張書生交談,收下恰好出現的古籍秘譜。但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她的內心,有一座冰山在悄然滋長。恐懼依舊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決心和憤怒。

她不再試圖用微小的偏差去試探,因為她知道那會被立刻修正。她開始更仔細地觀察,更沉默地收集資訊。她像一個最耐心的繡女,開始一針一線地拆解這張覆蓋在她世界之上的巨大繡品,尋找它的經緯脈絡,尋找那個可能存在的針腳起點。

她回憶起所有不協調的細節:那本自動出現的《雪緞譜》,張書生永遠恰到好處的出現,趙四爺口中遷走的人,甚至窗外那株過於聽話的蘭草……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隱隱指向半年前,她那幅《萬裡江山圖》入選貢品之後。那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也是她生活徹底完美化的開端。

她開始暗中調查當時經手此事的人。宮內織造局的太監、負責遴選的官員……過程艱難無比,她如同在迷霧中行走,稍有打探,就會遇到各種恰到好處的阻礙或是誤導。

直到有一天,她在清理父親一件舊物時,無意中發現夾層裡有一封泛黃的信劄。是父親一位早已失去聯絡的故友所寫,信中提及京城有一極為隱秘的組織,自稱天工閣,據說其技藝通神,能為人補全遺憾,織就圓滿,但代價不詳,見過其真麵目者寥寥。

天工閣!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她腦中所有的鎖!

她想起,《萬裡江山圖》完成後,她曾因一處幾乎無人能察覺的微小瑕疵懊惱了數日,那遺憾如此真切……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是否她無意中強烈的遺憾,被這個神秘組織捕捉,然後,他們便慷慨地出手,為她補全了整個人生用這種恐怖的方式,將她的一切都圓滿化

而她真正的、有著微小遺憾卻充滿真實悲喜的人生,早已被無聲無息地替換掉了

**七**

真相的碎片逐漸拚湊,蘇婉寧卻感到更深的無力。即便知道了天工閣的存在,她又能如何對方擁有如此鬼神莫測之力,豈是她一個小小繡女能抗衡的

她彷彿看到自己餘生都將在這種被設定好的完美中緩慢窒息,像一個被精心保養的傀儡。

絕望之下,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無法從外部打破,那便從內部毀滅。

她要以自己為針,以決絕為線,在這幅完美的繡品上,繡出一道無法被忽略、無法被修補的、驚世駭俗的裂痕!

她開始秘密準備。她不動聲色地收集最好的絲線,甚至忍痛拆掉了自己幾件早期的、蘊含著她真實情感的作品,取出那些帶著她生命印記的舊線。

她要在下一次重要的表演中,完成她最後的作品。

機會很快來了。宮中傳旨,貴妃娘娘將於半月後親臨蘇氏繡坊,一則觀賞那幅《百鳥朝鳳》,二則以示恩寵。

全城的目光都將彙聚於此。

**八**

貴妃駕臨那日,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得如同精心調配過。蘇氏繡坊內外被灑掃得一塵不染,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蘇婉寧穿著一身嶄新的繡衣,跪迎鳳駕。她低著頭,聽著周圍無比完美的讚歎聲、恭維聲,感受著那道無形之力確保著一切流程的順暢與和諧。

貴妃娘娘果然對那幅毫無魂魄的《百鳥朝鳳》讚不絕口,稱其為巧奪天工,世所罕見。

在一片頌聖聲中,貴妃心情愉悅,環視繡坊,藹然問道:蘇繡娘如此妙手,不知今日可否讓本宮一觀你現場施針的風采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蘇婉寧身上。這是無上的榮寵。

張書生站在人群中,臉上帶著與有榮焉的完美微笑。周圍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等待著又一次完美的呈現。

蘇婉寧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斂衽行禮:民女遵旨。

她走到早已備好的繡架前。架上繃著一塊潔如冰雪的素緞。所有人都以為她會繡一朵牡丹,或者一隻蝴蝶,再次展現那精絕的技藝。

然而,她落針了。

針尖刺破雪緞,帶來的不是絢麗的色彩,而是——濃重如血的暗紅,沉鬱如夜的墨黑,掙紮如火的赤金!

她的手指快得出現了殘影,不再是往日那種優雅從容的節奏,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的力量!每一針都像是刺破虛假的呐喊,每一線都纏繞著壓抑已久的真實情緒!

她繡的不是花鳥蟲魚,不是山水人物。

她繡的是恐懼!是被窺視的窒息感!是黃金牢籠的柵欄!是一隻美麗鳳凰被無形絲線纏繞捆綁、奮力掙紮卻徒勞無功的絕望!是完美表象下裂開的、猙獰的、真實的縫隙!

那些顏色衝突激烈,構圖大膽甚至癲狂,針法不再是工整的套針、搶針,而是充滿了撕裂感、毛躁感的亂針、戳針!與她以往的風格判若雲泥!

所有人都驚呆了。

貴妃娘娘臉上的笑容僵住,逐漸轉為震驚、不解,甚至是一絲駭然。周圍的讚美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下來。那些完美的賓客、鄰居,包括張書生,他們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程式般的表情無法處理的——錯愕與混亂。

整個世界,這幅巨大的繡品,因為中心人物驚世駭俗的出格,而第一次出現了凝滯和卡頓!

蘇婉寧最後一針狠狠落下,幾乎戳穿繡繃!

她抬起頭,臉色蒼白,眼底卻燃燒著灼人的光芒,直視著眼前這完美世界核心的象征——貴妃娘娘,一字一句,聲音清晰卻顫抖:

娘娘所見,即是民女真心。

這完美人間,是何人所繡

民女真正的人生,又在何處!

轟——!

彷彿有無形的琉璃轟然碎裂。

天空,那永遠明媚完美的秋日晴空,竟極其細微地、扭曲閃爍了一下,像是信號不良的螢幕。

一陣絕對不該在這個季節、這個時辰出現的冷風,嗚嚥著捲過繡坊,吹滅了無數燈燭,吹亂了錦繡華服。

人群中,張書生的臉在光影明滅間,第一次露出了一種非人的、冰冷的空白表情,雖然隻有一瞬,卻足以讓人骨髓凍結。

死寂。

然後,是貴妃娘娘一聲受驚的尖叫,和隨之而來的、徹底失控的騷動……

蘇婉寧站在原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混亂,看著那些完美角色臉上的驚慌失措——那是她許久未曾見過的、真實的情緒。

她終於,在這幅完美繡品上,繡出了一道屬於自己的、猙獰而真實的血口。

冷風灌入她的衣襟,她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

戲,終於演砸了。

**九**

接下來的日子,蘇婉寧被軟禁在繡坊之中。

外界冇有任何官方問罪的訊息傳來,彷彿貴妃那日的受驚和騷亂從未發生。但繡坊周圍明顯多了許多不經意路過的人,目光警惕。

送來的食物用品依舊精緻,卻透著一股冰冷的監視意味。

張書生冇有再來。那盆過於完美的蘭草,在一夜之間莫名枯萎了。

世界冇有崩塌,但卻陷入一種詭異的停滯和沉默。彷彿那隻無形的手也被她那不顧一切的自毀行為搞懵了,暫時不知該如何修正如此巨大且公開的錯誤。

蘇婉寧並不害怕。她每日隻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外麵依舊和諧卻已然透出僵硬的街景,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上勾畫著。

她在等。

等一個結局。或者,等一個真正的開始。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萬籟俱寂。

一陣極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敲門聲響起。

不是前門,而是後門那扇不起眼的小門。

蘇婉寧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氣,點亮一盞小油燈,走到門後,低聲問:誰

門外沉默了片刻,一個完全陌生的、低沉而疲憊的聲音響起:

天工閣,織命司,第七織工。

蘇姑娘,那聲音說,我們……能談談嗎

蘇婉寧握著門閂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最終,她慢慢地,抽開了門閂。

門外站著的,不是一個想象中的仙風道骨或詭秘莫測之人,而是一個穿著普通灰色工袍、麵容憔悴、眼中有血絲的中年人。他手裡提著一個看似沉重的木箱,身上冇有任何非凡的氣息,隻有一種深深的倦怠。

他看著蘇婉寧,眼神複雜,有審視,有驚訝,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你……蘇婉寧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姑孃的‘作品’,驚動了整個‘天工閣’。灰衣人聲音乾澀,尤其是……最後那一個問題。

他抬起頭,望向這片被精心編織出的夜空,眼中流露出一種蘇婉寧看不懂的、近乎悲哀的神色。

關於‘真正的人生’……

他頓了頓,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

或許,我們都該重新審視一下,究竟什麼是‘真實’。

畢竟,他的目光落回蘇婉寧身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誰又能確定,自己不是活在另一幅更大的《百鳥朝鳳》之中呢

夜風吹過,帶來遠方的更鼓聲。

蘇婉寧站在門內,灰衣人站在門外。

兩個本該處於對立麵的人,在這一刻,卻因為一個共同的問題,被連接在了一起。

門裡門外,是兩個世界,還是同一幅繡品的不同角落

答案,或許就在那灰衣人沉重的木箱之中,在那天工閣最深層的秘密裡。

而蘇婉寧的尋找,纔剛剛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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