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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術室的初遇

九月的風還裹著夏末最後一縷潮熱,漫過明德中學的圍牆時,捎帶了食堂後牆那叢桂花的淡香。風穿過兩排老梧桐樹,葉子沙沙地響,把碎金似的陽光篩在地麵,拚出搖晃的、斑駁的影。

王曜瑞把藍白相間的校服外套隨意搭在肩頭,一隻手插在破洞牛仔褲的口袋裡,指節無意識地蹭著口袋裡皺巴巴的紙巾。上課鈴的最後一聲餘韻還繞著教學樓,他卻踩著這尾音,溜進了教學樓後方那間少有人來的美術室——這裡是他的秘密基地,逃課躲老師的嘮叨、避開那些看他不順眼的教導主任,甚至隻是單純想放空,他都來這兒。

推開門時,鬆節油混著丙烯顏料的味道撲麵而來,帶著點刺鼻,卻讓王曜瑞莫名安心。他正要往角落那張舊沙發走,腳步卻頓住了——靠窗的畫架前,立著個陌生的女生。

她穿一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領口是小小的圓領,露出纖細的脖頸。及肩的黑髮用一根淺棕色的皮筋鬆鬆束在腦後,幾縷碎髮垂在頰邊,隨著畫筆的起落輕輕晃。陽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把她握著畫筆的手照得透亮,指節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指腹上沾了一點淡藍色的顏料,像不小心蹭上的星子——那顏料正落在畫布上,勾勒出梧桐葉的脈絡,一筆一畫,慢得很認真。

王曜瑞皺了皺眉。明德中學的美術生他都認得,不是那些埋頭刷題間隙偷摸畫畫的半吊子,就是脾氣古怪的藝術生,從冇見過這樣安靜的女生。他故意把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咚咚的響,聲音在空蕩的美術室裡格外清晰——他想讓她知趣點,趕緊離開。

女生聞聲轉過身來。

王曜瑞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裡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下垂,帶著點軟乎乎的無辜。臉頰還有點嬰兒肥,抿著唇時,嘴角會顯出兩個淺淺的梨渦。看到他,她冇像其他同學那樣露出驚慌或厭惡的表情,隻是輕輕啊了一聲,手裡的畫筆頓住,顏料在畫布上暈開一小團淡藍。她把畫筆擱在畫架上,聲音細細的,像風吹過樹葉:你也是來畫畫的嗎

王曜瑞迅速找回了自己的氣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點痞氣的笑,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包冇拆封的煙——煙盒是廉價的白色,邊角被他捏得有點皺。其實他不常抽,上次抽菸還是跟隔壁職高的人打架後,借煙壓驚,剩下的這包,不過是用來裝樣子的道具。我來這兒睡覺。他晃了晃煙盒,金屬包裝紙發出輕響,冇看見這兒有人占著你換個地方。

女生的目光冇落在煙盒上,反而飄到了他插在口袋外的那隻手——虎口處有一道新鮮的擦傷,是昨天打架時被對方的指甲劃的,傷口還冇結痂,邊緣泛著紅,沾了點灰塵。她冇提換地方的事,隻是轉過身,彎腰從畫架旁的帆布書包裡翻找著什麼。書包上掛著個小小的梧桐葉掛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

很快,她捏著一片創可貼走過來,遞到他麵前。那是片草莓圖案的創可貼,粉嫩嫩的,邊緣印著小小的碎花,跟他身上洗得發白的破洞衛衣、磨出毛邊的牛仔褲格格不入。這個貼上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擔心,傷口露在外麵,會感染的。

王曜瑞盯著她遞過來的手——指尖還沾著那點淡藍顏料,手心裡有點汗,把創可貼的包裝紙捏得微微發皺。他忽然覺得有點彆扭,像小時候故意打碎鄰居家的玻璃,卻被對方遞了顆糖,那點刻意裝出來的叛逆,瞬間變成了小孩子的惡作劇,幼稚得可笑。

不用。他彆過臉,把煙塞回口袋,轉身走向角落的舊沙發。沙發上還留著他上次落下的外套,帶著點陽光的味道。他躺下,把校服外套蒙在頭上,聲音悶悶的:你畫你的,彆吵我。

背後冇再傳來聲音。隻有畫筆在畫紙上摩擦的沙沙聲,輕得像窗外梧桐葉的私語。王曜瑞蒙著外套,其實冇睡著。他能聞到顏料的味道裡,混著一點淡淡的梔子花香——不是香水味,是洗衣粉的清香,大概是女生衣服上的味道。這味道很乾淨,像小時候奶奶曬過的被子,讓他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收拾東西的聲音:畫筆放進筆袋的輕響,畫架被輕輕折起的聲音,帆布書包拉鍊拉上的哢嗒聲。然後是輕輕的腳步聲,一步步靠近沙發,又在門口停下。

我叫柳知意,是轉來的新生。那道細細的聲音又響了,帶著點猶豫,你的傷……記得貼創可貼。

門被輕輕帶上,美術室裡又隻剩王曜瑞一個人。他掀開外套,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沙發扶手上——那裡放著那片草莓創可貼,粉得有點刺眼。他盯著看了幾秒,伸手拿了過來。創可貼的包裝紙有點黏,他笨拙地撕了半天,才貼在虎口的傷口上。草莓圖案的邊緣有點卷,不太服帖,卻奇異地擋住了傷口的刺痛,隻剩下一點淡淡的涼意。

2

謠言織成的霧

柳知意轉來的第三天,謠言就像藤蔓一樣,爬滿了明德中學的每個角落。

午休時,王曜瑞蹲在操場角落的梧桐樹下,看著猴子吞雲吐霧。猴子是他的發小,跟他一樣不愛上課,總愛湊各種八卦的熱鬨。菸蒂在地上摁滅時,猴子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眼神往教學樓方向瞟:野哥,你看那個柳知意,裝得可真像那麼回事兒。

王曜瑞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柳知意正蹲在教學樓門口,幫一個不小心打翻書包的女生撿課本。她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她的手指輕輕捏起散落的課本,一頁頁拂去封麵上的灰塵——連掉在地上的便利貼,她都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撫平褶皺,遞還給那個女生。

謝謝知意!女生笑著說。

柳知意抬起頭,也笑了。陽光落在她臉上,眼睛彎成了月牙,頰邊的梨渦淺淺的,看起來乾淨又無害。

彆被她騙了。猴子吐了個菸圈,聲音更輕了,我聽高二的人說,她以前在原來的學校作弊被抓了,才轉來我們這兒的。昨天我還看見她跟教導主任走得特彆近,手裡拿著個本子,指不定是在打小報告呢!還有啊,她總待在美術室,我看她就是躲著人,心裡有鬼!

猴子的話像一根細刺,輕輕紮進王曜瑞心裡。他從小就討厭好學生——他爸媽都是重點中學的老師,飯桌上總把彆人家的孩子掛在嘴邊,那些成績好、聽話、會討老師喜歡的學生,在他眼裡都是隻會裝模作樣的兩麵派。更何況,他昨天確實逃課去了網吧,冇跟任何人請假。要是柳知意真的告了狀,班主任那通思想教育,他光是想想就頭疼。

知道了。王曜瑞把手裡的菸蒂摁在梧桐樹根下,泥土的潮氣混著煙味散開來。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語氣冷了下來,離她遠點。

下午的語文課,王曜瑞冇進教室。他揣著口袋,又溜去了美術室。推開門時,果然看到了柳知意——她正站在畫架前,對著一幅未完成的梧桐畫發呆。畫布上的梧桐葉已經畫了大半,隻是最頂端的那片葉子,她遲遲冇下筆,畫筆懸在半空。

王曜瑞冇像上次那樣繞開。他徑直走到畫架前,肩膀故意往畫架上撞了一下——嘩啦一聲,畫架晃了晃,上麵的調色盤直接掉在地上。淡藍、鵝黃的顏料濺開來,在水泥地上暈成一片狼藉,還有幾滴濺到了柳知意的米白色針織衫上,像落在雪地上的汙漬。

哎呀,不好意思。王曜瑞扯了扯嘴角,語氣裡冇有半點歉意。他盯著柳知意的眼睛,想看她露出慌亂或委屈的表情,冇看見你在這兒。你不是喜歡跟老師打小報告嗎怎麼不現在去告我故意搗亂

柳知意愣住了。她低頭看著衣服上的顏料漬——淡藍色的那滴,剛好落在胸口,像一道淺淺的淚痕。再看地上,調色盤摔成了兩半,顏料順著水泥地的縫隙往下滲,把她剛整理好的畫具都弄臟了。她的眼圈慢慢紅了,睫毛輕輕顫動著,卻冇哭。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撿起調色盤的碎片,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了一下,滲出一點血珠,她也冇在意,隻是聲音有點發顫:我冇有……我冇跟老師說過你逃課。

冇說王曜瑞冷笑一聲。他想起早上班主任找他談話時的表情,語氣更衝了,那我昨天逃課去網吧,今天早上班主任怎麼知道我冇請假不是你說的,還能是誰

柳知意撿碎片的手頓住了。她抬起頭,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卻冇掉下來。她看著王曜瑞,眼神很認真,帶著點急切的辯解:我隻是跟老師說,你那天早上臉色不太好,好像不舒服,冇來得及請假就走了……我讓老師彆太說你,我真的冇有告狀。

少裝了。王曜瑞不想聽她解釋。他討厭這種無辜的樣子,覺得全是裝出來的。他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時,又停下,回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冷得像冰,以後彆再出現在我麵前,我討厭你這種假惺惺的人。

他摔門而出,冇看到柳知意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攥著衣角——米白色的布料被她捏得發皺,顏料漬混著眼淚,在上麵暈開一小片深色。也冇看到,她的帆布書包裡,放著一本嶄新的《語文必修》——那是她早上在操場撿到的,封麵上寫著王曜瑞三個字,她特意擦乾淨了封麵,想等他回來給他,卻冇等到。

3

河岸邊的救贖

誤會像一層厚厚的霧,把王曜瑞和柳知意隔在兩端。

王曜瑞開始故意找柳知意的麻煩。在走廊裡遇到時,他會故意撞過去,讓她手裡的作業本散落一地;她值日時,他會偷偷把她的掃帚藏在器材室的角落,看著她著急地到處找;有人在背後說柳知意的壞話,他雖然冇跟著附和,卻也從冇站出來反駁過——他甚至有點享受這種報複的快感,好像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冇看錯她。

柳知意卻總是默默承受著。作業本掉了,她就蹲下來一本本撿,撿完了還會對著他的背影,小聲說一句沒關係;掃帚不見了,她就用抹布一點點擦地,直到教室的地麵發亮;聽到彆人說她壞話,她隻是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耳朵卻悄悄紅了——那是委屈的顏色。

她還是每天去美術室畫畫,隻是不再待太久,總是早早地來,趁王曜瑞冇來,畫一會兒就走;遇到王曜瑞時,她會遠遠地繞開,像怕被他碰到一樣。以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也慢慢暗了下來,像蒙了一層灰的星星。

王曜瑞有時候會覺得不對勁。比如,他看到柳知意在圖書館幫一個老花眼的老奶奶找書,老奶奶看不清書名,她就一本本念給老奶奶聽,陪老奶奶翻了半個多小時的書架,最後還把老奶奶送到校門口;比如,下雨天,她把自己的傘借給了冇帶傘的同學,自己抱著畫板,冒雨跑回了家,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了,卻還笑著跟同學說我冇事;比如,他的語文課本後來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課桌抽屜裡,扉頁上貼著一張小小的梧桐葉書簽,葉脈清晰,上麵用娟秀的字跡寫著:上課要認真聽講呀。

可這些念頭總是一閃而過。他很快就說服自己——這都是柳知意裝出來的,想讓他放鬆警惕,然後再找機會告他的狀。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被她的假好心騙了。

轉折發生在一個週末的傍晚。

王曜瑞跟爸媽吵了一架。起因是他的月考成績又冇及格,爸爸把他的畫紙都撕了,媽媽坐在旁邊哭,說你怎麼就不能懂事點。他心裡堵得慌,摔門而出,一個人沿著河邊散步。

河邊的欄杆是老舊的鐵製欄杆,油漆掉了大半,露出裡麵生鏽的鐵管,摸上去糙得很。他踢著腳下的石子,腦子裡全是爸媽的指責:你怎麼就不能像彆人家的孩子一樣懂事你再這樣下去,以後隻會一事無成!

越想越煩,他用力一腳把石子踢出去。石子落在河麵上,咚的一聲,濺起一圈漣漪,很快就沉了下去。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撲通一聲——不是石子落水的聲音,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還伴著一個小男孩的哭聲。

王曜瑞猛地回頭。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半個身子探出欄杆,雙手抓著欄杆,哭得撕心裂肺。他的腳底下,是一塊鬆動的木板,顯然是踩空了,再往前一點,就要掉下去了。

王曜瑞嚇了一跳,剛想衝過去,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比他更快地衝了過去——是柳知意。她手裡還拿著畫板,帆布書包斜挎在肩上,顯然是剛從美術室出來,路過這裡。她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用力往回拉,可小男孩嚇得亂動,手在她的胳膊上抓出幾道紅痕,還把她往欄杆外帶了一下。

小心!王曜瑞大喊一聲,衝過去想拉柳知意。可他冇注意到,他旁邊的欄杆早就鬆動了——他剛一伸手,欄杆哢嚓一聲斷了,鐵管掉在河裡,發出咚的巨響。他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傾,眼看就要栽進河裡。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柳知意突然鬆開了抓著小男孩的手,轉而死死抓住了王曜瑞的手腕。她的力氣不大,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膚裡,傳來一陣刺痛。王曜瑞能感覺到,她整個人都被他的重量拉得往前傾,半個身子懸在河麵上,風把她的頭髮吹得亂飄,露出她蒼白的臉。

抓緊我!柳知意的聲音帶著顫抖,卻很堅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彆放手!

王曜瑞低頭看著她。夕陽的光落在她臉上,把她的臉照得透明。她的額頭滲著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他的手背上,涼絲絲的。她的膝蓋重重磕在石階上,牛仔褲破了個洞,血從破洞裡滲出來,染紅了白色的帆布鞋,順著石階往下流,在地麵積成一小灘。

可她的眼睛裡冇有絲毫猶豫。她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腕,好像就算自己掉下去,也絕不會放開他。

那一刻,王曜瑞的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之前對她的刁難——撞翻她的畫架,藏起她的掃帚,看著彆人說她壞話卻無動於衷;想起那些毫無根據的猜測,把她的好心當成假惺惺;想起她默默承受委屈時,那雙暗下去的眼睛。眼淚突然就湧了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你傻不傻!王曜瑞用另一隻手抓住旁邊冇斷的欄杆,指甲摳進鐵管的鏽跡裡,用力把自己拉了上來。然後他趕緊伸手,把柳知意也拉到安全的地方。他蹲下身,看著她膝蓋上的傷口,血還在流,染紅了他的手指,你為什麼要救我我之前那麼對你……

柳知意坐在石階上,疼得皺起了眉,眼圈紅紅的。她咬著唇,把眼淚憋了回去,卻還是笑了笑,聲音軟軟的:因為你不是壞人啊。她頓了頓,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他。紙條的邊緣都捲了,顯然是被她反覆摺疊過,這是我原來學校的成績單,還有老師給我的評語,我冇有作弊……我轉來這裡,是因為我媽媽工作調動,我不是躲著人。

王曜瑞接過紙條。指尖碰到紙條,還帶著她口袋裡的溫度。成績單上的分數很高,每一門都是A,評語裡寫著:柳知意同學品學兼優,樂於助人,團結同學,因家庭原因轉學,望新學校予以關照。字跡是紅色的,蓋著學校的公章,很醒目。

還有……柳知意低下頭,手指輕輕摳著石階的縫隙,聲音有點小,像做錯事的孩子,那天你逃課,我跟老師說你身體不舒服,是因為我早上看到你臉色不太好,黑眼圈很重,怕你真的生病了……我冇有告狀,我隻是擔心你。

王曜瑞看著她膝蓋上的傷口,看著她手裡皺巴巴的紙條,看著她眼裡還冇褪去的淚光,心裡像被針紮一樣疼。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膝蓋,動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抱嬰兒。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連他自己都冇聽過這樣的語氣:對不起……知意,我錯怪你了。

柳知意抬起頭,看到王曜瑞眼眶紅紅的,像隻做錯事的小狗,耳朵也紅了,忍不住笑了。她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冇事啦,你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我的膝蓋好像有點疼。

我送你去醫院!王曜瑞趕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輕輕的,怕碰疼她。我帶你去最好的醫院,醫藥費我來付,還有你的衣服、畫板……我都賠給你!

柳知意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從書包裡掏出一片創可貼——還是草莓圖案的,跟上次那片一樣。不用啦,你幫我貼個創可貼就好——就像上次你虎口受傷,我給你的那種草莓創可貼。

王曜瑞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接過創可貼,笨拙地幫她貼在膝蓋的小傷口上——其實傷口太大,創可貼根本不夠用,可他還是仔細地貼好,怕掉了。他扶著柳知意,慢慢往醫院的方向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河邊的石階上,像一幅慢慢鋪展開的畫——畫裡有梧桐,有晚星,還有兩個終於解開誤會的少年,手牽著手,一步一步,走向溫暖的光裡。

4

美術室的星光

從河邊的意外之後,王曜瑞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逃課。早上會準時出現在教室,雖然上課還是會走神,可至少不會再偷偷溜出教室;他不再跟人打架,遇到有人找他麻煩,他會轉身就走,不再像以前那樣硬碰硬;他還把留了很久的長髮剪短了,碎髮貼在耳邊,顯得清爽了很多;破洞衛衣也換成了乾淨的校服,拉鍊拉到胸口,規規矩矩的。

變化最大的,是他對柳知意的態度。

每天早上,他會提前十分鐘到教室。從書包裡掏出一塊新的抹布,把柳知意的課桌擦得乾乾淨淨——連桌角的縫隙都不放過,因為他記得柳知意愛乾淨,討厭桌子上有灰塵。然後他會從書包裡拿出一瓶溫牛奶,放在她的桌角——那是他早上特意去校門口的便利店買的,選的是她喜歡的原味,還在熱水裡泡了一會兒,怕太涼了,會讓她的胃不舒服。

美術課上,他不再躲在角落的沙發上睡覺。而是搬著自己的畫架,坐在柳知意旁邊。他畫得不好,線條歪歪扭扭的,調色也總是調錯——把紅色和藍色混在一起,調出黑乎乎的顏色,自己都忍不住笑。柳知意不會笑話他,而是會把自己的調色盤推到他麵前,耐心地教他:這裡要輕一點,不然線條會太粗,像毛毛蟲。藍色和黃色加在一起會變成綠色,你彆加太多黃色啦,會變成深綠色的。

她教他畫畫時,手指偶爾會碰到他的手。她的手很軟,帶著點顏料的味道,碰到他的手時,兩人都會愣一下,然後趕緊移開,臉頰紅紅的,像熟透的蘋果。

放學路上,他會跟柳知意一起走。從教學樓到校門,再到柳知意家的路口,這段路不長,可他們卻走得很慢。秋天的時候,梧桐葉落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地響。王曜瑞會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脫下來,披在柳知意的肩上——她總是穿得很薄,風一吹就會打哆嗦。柳知意想把外套還給他,他卻會把外套往她身上裹緊一點,嘴硬說:我不冷,我火力旺,你彆凍著了。

他會聽柳知意講她的夢想。她說她想考上中央美術學院,想畫遍全國各地的梧桐——春天的新綠,夏天的濃蔭,秋天的金黃,冬天的枯枝。她說她想把看到的美好,都畫在畫紙上。王曜瑞會認真地聽著,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我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的。

他也會跟柳知意講他的心事。說他其實很想得到爸媽的認可,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說他其實喜歡畫畫,隻是以前覺得畫畫冇用,不敢跟爸媽說。柳知意總是很認真地聽他說話,然後輕輕拍著他的手背,說:王曜瑞,你其實很聰明,也很善良,隻是以前不知道怎麼表達。你隻要慢慢努力,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爸媽,他們一定會看到你的改變的。

美術室成了他們最常待的地方。週末的時候,兩人會一起去美術室畫畫,從早上待到傍晚。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們的畫紙上,從早上的斜光,到中午的強光,再到傍晚的金光,一點點移動著。

王曜瑞會偷偷看柳知意畫畫的樣子。她畫畫時,會輕輕咬著筆桿,眉頭微微皺著,像在思考什麼;遇到難題時,會把畫筆放在嘴邊,嘴角微微往下撇,像個委屈的小狐狸;畫完一幅滿意的畫時,她會高興地舉起畫紙,遞到他麵前,眼睛裡的光比窗外的夕陽還要亮:你看,我畫完啦!好看嗎

好看。王曜瑞會認真地看著畫,然後笑著說,比我畫的好看多了。

有一次,王曜瑞偷偷畫了一幅柳知意的肖像。他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從早上畫到晚上。畫裡的柳知意坐在窗邊,手裡拿著畫筆,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頭髮垂在肩膀上,溫柔又安靜。他不敢直接給柳知意看,怕她覺得不好看。於是他趁柳知意去洗手的時候,把畫夾在了她的畫本裡。

第二天,柳知意看到了那幅畫。她拿著畫紙,走到王曜瑞麵前,臉頰紅紅的,像熟透的桃子。她的手指輕輕摸著畫紙,聲音細細的:這是你畫的嗎

王曜瑞的耳朵一下子紅了。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畫得不好,你彆笑我。

柳知意卻搖了搖頭。她把畫紙緊緊抱在懷裡,眼睛裡閃著淚光,聲音帶著點哽咽:很好看……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那天傍晚,他們一起坐在美術室的窗邊,看著外麵的梧桐葉被夕陽染成金色。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桂花的香味。柳知意靠在王曜瑞的肩膀上,聲音輕輕的,像夢話:曜瑞,我以前覺得,轉學來這裡會很孤單,冇有人跟我說話,冇有人跟我一起畫畫。可是遇到你之後,我覺得這裡好像變成了我的家。

王曜瑞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隻兔子。他輕輕握住柳知意的手——她的手很軟,指尖還帶著顏料的味道。他看著她的側臉,夕陽的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層金粉。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知意,以後我會一直陪著你,不會再讓你孤單了。

夕陽的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溫暖又明亮。窗外的梧桐葉輕輕晃著,像在為他們鼓掌。美術室裡,顏料的味道混著梔子花香,還有少年少女的心跳聲,像一顆藏在梧桐樹下的星子,悄悄照亮了彼此的心事。

5

火車站的約定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進鍵。黑板上的倒計時一天天減少,堆積如山的試卷和冇完冇了的複習,填滿了每一天。

王曜瑞不再是以前那個叛逆的少年。他開始認真聽課,眼睛盯著黑板,手裡的筆不停地記著筆記;晚上會熬夜刷題,檯燈下,錯題本寫了一本又一本;遇到不懂的問題,他會主動找老師問,哪怕老師會驚訝地看著他,說王曜瑞,你怎麼變了這麼多。他的目標很明確——考上柳知意想去的城市的大學,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柳知意也在為了中央美術學院努力。每天除了上課,她就泡在美術室裡畫畫。畫素描,畫色彩,畫速寫,畫遍了校園裡的每一棵梧桐,每一朵花。王曜瑞會陪著她。她畫畫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刷題;她累了的時候,他會給她遞一杯熱牛奶,幫她揉一揉痠痛的肩膀;她遇到瓶頸期,不想畫畫的時候,他會拉著她去操場散步,陪她聊天,逗她笑。

他們的感情冇有轟轟烈烈,卻像梧桐樹下的陽光,溫暖又踏實。

早上一起在操場跑步,柳知意跑不動了,王曜瑞會放慢腳步,陪她慢慢走;晚上一起在教室裡複習,柳知意幫王曜瑞整理錯題本,字跡娟秀,每道題旁邊都寫著解題思路;週末一起在美術室畫畫,他們會一起畫一幅畫——王曜瑞畫樹乾,柳知意畫樹葉,畫完了,會在畫的角落簽上彼此的名字:王曜瑞&柳知意。

高考結束的那天,王曜瑞拉著柳知意去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美術室。美術室裡還是老樣子,鬆節油和顏料的味道,角落的舊沙發,靠窗的畫架。他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畫本,遞給柳知意。畫本是新的,封麵是淡藍色的,上麵貼著一片乾燥的梧桐葉。

這是我這一年畫的畫,都送給你。他的聲音有點緊張,手都在微微發抖。

柳知意接過畫本,慢慢翻開。第一頁,是她第一次在美術室畫畫的樣子;第二頁,是他們一起在河邊散步的場景;第三頁,是她教他畫畫時的樣子;……最後一頁,畫的是中央美術學院的校門,校門旁邊有兩棵梧桐樹,樹下站著兩個少年,手牽著手。旁邊寫著一行字:柳知意,我等你在這裡。

柳知意翻著畫本,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畫紙上,暈開了上麵的顏料。她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小小的徽章,彆在王曜瑞的校服上。徽章是用金屬做的,上麵刻著一隻小狐狸,旁邊還有一片梧桐葉——小狐狸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王曜瑞。

這是我自己做的,柳知意的聲音帶著哽咽,她伸手,輕輕摸了摸徽章,小狐狸像你,以前帶刺,現在很溫柔。梧桐葉是我們的約定,不管我們以後在哪裡,都不要忘記彼此。

王曜瑞把柳知意抱在懷裡。他能聞到她身上的梔子花香,能感受到她輕輕的心跳聲。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我不會忘的。知意,等你考上央美,我就去北京找你,我們一起看北京的秋天,一起去逛798藝術區,一起實現我們的夢想。

可命運總是會有一點小小的意外。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柳知意如願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錄取通知書上的字,像金子一樣耀眼。而王曜瑞,雖然比以前進步了很多,卻還是差了幾分,隻能留在本地的一所大學,學他喜歡的設計專業。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們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沉默了很久。河水靜靜流淌,梧桐葉落在水麵上,慢慢飄遠。柳知意靠在王曜瑞的肩膀上,聲音輕輕的,帶著點愧疚:曜瑞,對不起,我是不是不該去北京

王曜瑞搖了搖頭。他把柳知意摟得更緊了,下巴抵在她的頭上,聲音有點沙啞:傻瓜,這是你的夢想,你必須去。北京離這裡不遠,我放假就去找你,我們可以視頻,可以打電話,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送柳知意去火車站的那天,天上下著小雨。雨絲細細的,落在身上,涼絲絲的。王曜瑞幫柳知意提著行李箱,箱子裡裝著她的畫具和衣服。他一路都冇怎麼說話,隻是偶爾會轉頭,看一眼柳知意——她的頭髮被雨水打濕了,貼在臉頰上,看起來有點可憐。

到了候車室,廣播裡開始播報柳知意那趟列車的檢票通知。開往北京西的G1234次列車開始檢票,請乘客們準備好車票和身份證……

柳知意看著王曜瑞,眼圈紅了。她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又長了一點,有點紮手。王曜瑞,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彆再像以前那樣不吃飯,彆熬夜太晚,記得按時畫畫……

我知道。王曜瑞打斷她,他怕自己再聽下去,會忍不住哭出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傘,塞到她手裡——那是把新的傘,傘麵上印著梧桐葉的圖案,你也一樣,北京天氣乾燥,記得多喝水,畫畫彆太累,遇到什麼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柳知意點了點頭。她踮起腳尖,在王曜瑞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嘴唇的溫度,帶著點雨水的涼。然後她轉身,抓著行李箱的拉桿,跑進了檢票口。她冇有回頭,因為她怕自己一回頭,就捨不得離開了。

王曜瑞站在原地,看著柳知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手裡緊緊攥著那個小狐狸徽章,徽章的金屬有點涼,卻硌得他手心發疼。雨絲落在他的臉上,冰涼冰涼的,可他的心裡,卻像有一顆星子在發光——那是柳知意留給她的約定,是他們未來的希望。

6

畫展裡的重逢

四年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匆匆而過。

王曜瑞在本地的大學努力學習。他學的是室內設計,專業課成績一直很好。畢業後,他進了一家設計公司,成了一名設計師。他的設計風格很獨特,總是會在作品裡加入梧桐葉的元素——客廳的吊燈是梧桐葉的形狀,臥室的牆紙印著梧桐的圖案,甚至連門把手,都設計成了梧桐葉的樣子。很多客戶都喜歡他的設計,說他的作品裡有溫暖的味道。

這四年裡,他和柳知意一直保持著聯絡。每天晚上的視頻通話,她會跟他講北京的秋天,講央美的校園,講她的畫展;他會跟她講自己的設計,講學校裡的趣事,講他又去了他們以前的中學,看了那兩棵老梧桐。每個假期,他都會去北京看她——他們一起去逛798藝術區,一起去看畫展,一起去吃她喜歡的火鍋。他們的感情冇有因為距離而變淡,反而像陳酒一樣,越來越醇厚。

柳知意在中央美術學院表現很出色。她的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的畫展,拿了很多獎。畢業後,她成了一名自由畫家,專門畫風景和人物。她的作品主題大多是梧桐和少年——有春天的梧桐新綠,有夏天的梧桐濃蔭,有秋天的梧桐金黃,還有兩個少年手牽著手,站在梧桐樹下的樣子。很多人都說,她的畫裡有青春的味道,能讓人想起自己的少年時光。

這一年的秋天,柳知意的個人畫展在王曜瑞所在的城市舉辦。畫展的名字叫梧桐影裡的星子。

王曜瑞提前半小時就到了畫展現場。展廳裡的燈光是暖黃色的,照在一幅幅畫上,顯得格外溫柔。牆上掛滿了柳知意的畫,每一幅畫裡都有梧桐,有夕陽,有少年的身影,有溫暖的光。他慢慢走著,看著那些熟悉的場景,彷彿又回到了高中時的日子——美術室裡的初見,河邊的救贖,梧桐樹下的約定,火車站的離彆。

他看到了那幅他們一起畫的梧桐——樹乾是他畫的,有點歪,樹葉是她畫的,很精緻;他看到了那幅河邊的畫——夕陽下,一個女生抓著一個男生的手腕,男生的眼睛紅紅的;他看到了那幅美術室的畫——一個女生坐在窗邊畫畫,男生靠在沙發上,看著她。

走到展廳的最後一幅畫前,王曜瑞停下了腳步。

這幅畫的名字叫《初見》。畫的是美術室裡的場景:一個穿著破洞衛衣的少年,靠在沙發上睡覺,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一個穿著米白色針織衫的女生,站在畫架前,手裡拿著畫筆,正偷偷看著少年,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指腹上沾著一點淡藍色的顏料。畫的右下角,寫著一行小字:王曜瑞,謝謝你出現在我的青春裡。

王曜瑞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畫框,冰涼的玻璃下,是熟悉的畫麵,熟悉的人。

你來了。

一道輕輕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帶著溫柔的笑意。那聲音很熟悉,像風吹過梧桐葉,像小時候奶奶哼的童謠,像他每天晚上視頻通話裡聽到的聲音。

王曜瑞猛地轉過身。

柳知意站在他的身後。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裙襬上繡著小小的梧桐葉,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頭髮長了,披在肩膀上,用一根淺棕色的皮筋鬆鬆束著,幾縷碎髮垂在頰邊。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像浸在清泉裡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下垂,帶著點軟乎乎的無辜。頰邊的梨渦,還是那麼淺,那麼甜。

知意。王曜瑞的聲音帶著哽咽,他幾乎是跑著衝過去,緊緊把柳知意抱在懷裡。就像四年前在河邊那樣,他能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梔子花香,能感受到她輕輕拍著他後背的手,能聽到她溫柔的心跳聲。

我等你很久了。他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帶著點委屈,又帶著點激動。

柳知意靠在他的懷裡,笑著,眼淚卻掉了下來,落在他的衣服上。她伸手,緊緊抱著他的腰,聲音輕輕的:我回來了,王曜瑞。這次,我不會再走了。

展廳裡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們身上,溫暖又明亮。遠處傳來輕輕的音樂聲,像梧桐樹下的風,像河邊的夕陽,像他們之間的感情,溫柔又堅定。

梧桐影裡的星子,終於在多年以後,重新照亮了彼此的世界。而他們的故事,就像這幅《初見》,永遠停留在最溫暖的時光裡,也永遠,會朝著更明亮的未來,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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