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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伏魔帝君落凡塵
九霄雲外,金闕雲宮。
琉璃瓦映照著永不黯淡的霞光,白玉廊橋下流淌著瓊漿玉液般的仙霧。這裡是天庭,是凡人畢生渴求卻無法觸及的永恒之境。然而,在這極致的祥瑞與安寧之中,卻有一處所在散發著截然不同的威嚴與肅殺。
驅魔殿,坐落於天庭西北隅,遠離了蟠桃園的繁花與瑤池仙會的笙歌。殿宇由玄黑巨石壘成,飛簷陡峭如利劍指天,簷角下懸掛著並非風鈴,而是以九天玄鐵鑄就的拘魂鏈,偶爾無風自動,發出沉悶的金鐵交鳴之聲,警示著任何敢於靠近的邪祟。
殿內,一人獨立。
其身量極高,近乎九尺,巍峨如山。頭戴玄色進賢冠,身著絳紗袍,腰束金玉帶,但這一切文官製式的裝束,絲毫無法掩蓋其虯髯環眼、麵色黝黑如鐵的駭人威儀。他一手按在腰間那柄名為青鋒的伏魔劍劍柄之上,另一手持著一卷繚繞著淡淡黑氣的幽冥卷宗。
正是驅魔帝君,鐘馗。
他的目光掃過卷宗,其上記載著人間某地怨氣沖霄,有惡鬼為禍,吞噬生魂,致使一方百姓夜不能寐,啼哭不止。這類卷宗,他每日皆要批閱數十。對於天庭眾仙而言,人間鬼魅作亂,不過是下界微不足道的塵埃,隻需派出一位神將,些許天兵,便可掃蕩清淨。
但於鐘馗,卻非如此。
此刻,一名仙官手持玉碟,步履輕盈地踏入殿內,恭敬行禮:啟稟帝君,南天門外,有下界土地前來泣訴,言其轄境內有百年惡鬼掙脫封印,非小神所能製,懇請帝君速派神將下界,以救黎民。
仙官說完,垂首靜立,等待指示。按常例,帝君或派遣麾下鬼王,或勾畫符詔調遣天兵,此事便算了結。
然而,鐘馗卻沉默了。
他環眼微闔,目光似乎穿透了驅魔殿的穹頂,越過茫茫雲海,落在了那片苦難的人間土地上。他看到的,並非隻是卷宗上冰冷的文字和土地公惶恐的訴求,而是夜幕下瑟瑟發抖的孩童,是田間墳塋旁悲泣的老婦,是被鬼氣侵蝕而枯萎的禾苗,是凡人眼中那最深切的、對黑暗的恐懼。
這種恐懼,他太過熟悉。
此事,本君親往。
聲音洪鐘般響起,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仙官猛地抬頭,臉上儘是錯愕:帝君您…您要親臨凡間區區百年惡鬼,何勞帝君聖駕這…
鐘馗一揮袍袖,打斷了他的話:鬼魅之患,無分大小。凡人苦楚,皆繫於我心。備駕。
這……謹遵帝君法旨!仙官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心下卻暗自嘀咕,帝君今日似乎與往常不同,那鐵石般的麵容下,彷彿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片刻後,一架由兩頭猙獰辟火獸牽引的玄銅戰車轟隆隆駛出南天門,並未攜帶任何儀仗天兵,唯有鐘馗孑然一身立於車上。戰車周身刻滿符文,所過之處,雲氣自行辟易。
穿過九天罡風層,人間景象豁然開朗。
山河大地如畫卷鋪展,但在這壯麗之下,鐘馗法眼如炬,清晰地看到絲絲縷縷或灰或黑的穢氣從某些區域升騰而起,那是怨氣、戾氣、鬼氣交織的景象。繁華城鎮上空亦有人氣氤氳,但其中總摻雜著些許不安的渾濁。
他的目標,是位於西南方向的一處偏僻山村。
戰車並未直接降臨村落,而是在村外荒山的一處破敗土地廟前按下雲頭。廟宇矮小,牆垣傾頹,香火稀疏可見。
鐘馗剛走下戰車,廟中便冒起一股青煙,一個穿著粗布短褂、手持藤杖、鬚髮皆白的小老頭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小神不知帝君親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鐘馗虛抬一手:起來回話。那惡鬼現在何處詳細道來。
土地公顫巍巍站起,不敢直視鐘馗,佝僂著身子道:回稟帝君,那惡鬼原是百年前村中一橫死之人所化,怨氣極重。先前被一道士封印於後山古墓之中。近日不知何故,封印鬆動,那惡鬼破封而出,不僅吞噬過往生靈,昨夜…昨夜更是闖入村中,擄走了村東頭李家的獨子,揚言…揚言要那孩子償債……
償債鐘馗濃眉一擰,與一稚子,有何債可償
這…小神也不知其詳。土地公麵露難色,隻聽聞那惡鬼癲狂嘶吼,說什麼‘斷子絕孫’,‘血債血償’…小神力薄,與之交手一合便敗下陣來,險些魂體都被它打散,隻得緊閉廟門,上天庭求援…說著,老土地臉上露出羞愧之色。
鐘馗不再多問,目光轉向暮色籠罩下的山村。夕陽餘暉給村莊鍍上一層殘紅,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雞犬無聲,死寂中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唯有村東頭一處簡陋院落,隱隱傳來婦人撕心裂肺的哭泣聲,那哭聲絕望而淒涼,穿透暮色,直直撞入鐘馗耳中。
他身形一動,下一刻已出現在那院落之中,無聲無息。
院內,一名粗布衣衫的農婦癱坐在地,捶胸痛哭,淚已流乾。一漢子蹲在門口,雙手死死抓著頭髮,麵容扭曲,眼中儘是血絲與無助。左鄰右舍有幾名老人歎息著搖頭,卻無人敢上前安慰,眼中同樣充滿了恐懼。
我的兒啊…你還我的狗兒啊…那殺千刀的惡鬼…你吃了我吧,放過我的孩子啊…婦人的哭嚎字字泣血。
漢子猛地捶打地麵,聲音沙啞:哭有什麼用!我去跟它拚了!說著便要起身往後山衝去,卻被鄰人死死拉住。
李家漢子,去不得啊!那鬼凶得很,你去就是送死啊!
那是我兒子!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鬼害了!
絕望、憤怒、恐懼、無力…種種情緒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發酵、瀰漫。
鐘馗就站在他們中間,但他們看不見他。仙凡殊途,他周身自有法則繚繞,若不刻意顯現,凡人無法得見其真容。
那婦人的哭聲,那漢子的怒吼,鄰人眼中的悲憫與恐懼…這一切,像一根根無形的針,刺在鐘馗的心頭。
曾幾何時,他也是一介凡人。也曾感受過徹骨的絕望與不公。
他記得,自己滿懷壯誌赴京趕考,文章蓋世,本應狀元及第,卻因貌醜被君王黜落,憤而撞柱身亡。那一腔浩然之氣化作沖霄怨怒,驚動了天庭。是太上老君親臨,點明他心誌剛烈,正氣凜然,乃執掌人間善惡刑罰、驅魔降鬼之不二人選。
自此,他位列仙班,授驅魔帝君之職,賜青鋒寶劍,專司人間鬼魅邪祟。
千百年來,他斬妖除魔無數,維護陰陽秩序。凡人敬他、畏他、拜他,視他為捉鬼的神明,鎮宅的天師。他的畫像被貼在門上,用以辟邪。
可誰又知道,這位鐵麵虯髯的帝君,心中始終藏著一份對凡人的深刻共情那份因自身遭遇而留下的刻痕,並未隨著成神而完全消散,反而讓他更能體會那些在苦難中掙紮的靈魂的痛楚。
他見過因戰亂流離、餓殍遍野而彙聚成的龐大怨靈潮;見過因愛生恨、因妒成狂,最終化作厲鬼糾纏不休的癡男怨女;也見過如眼前這般,最平凡不過的百姓,麵對邪祟時最原始最無助的恐懼與絕望。
他執法森嚴,不容情麵,對真正罪大惡極、禍亂人間的邪祟,從來都是一劍斬之,魂飛魄散。
但他亦深知,並非所有鬼魅,生來便為惡。
許多怨魂的背後,往往藏著一段段被遺忘的悲劇、不公的往事、或是難以釋懷的執念。而這些,恰恰是最令他心中鬱結之處。
天庭律法,仙神視界,往往隻看結果,不論緣由。鬼魅害人,便當剷除,此乃天條。但鐘馗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去看看那背後的為何。
正如眼前此事。那惡鬼為何獨獨擄走李家孩童那一聲血債血償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過往
土地公所知甚少,村民更是隻知恐懼。若要徹底化解此事,絕非簡單找到惡鬼,一劍斬殺那般簡單。若那孩子尚存一線生機,貿然動手,恐會害其性命。若惡鬼之怨另有隱情,一味鎮殺,亦非真正了結因果之道。
夜幕徹底降臨,山村被濃重的黑暗吞噬,唯有零星幾點油燈的光芒,在恐懼中瑟瑟發抖。後山方向,一股濃烈的鬼氣混合著怨毒之意升騰而起,彷彿在向鐘馗挑釁。
鐘馗收回目光,最後看了一眼那對悲痛欲絕的夫婦。
他轉身,一步踏出,已至村外。
身形不再隱匿,帝君威儀在夜色中自然散發,周遭邪氣為之辟易。他對土地廟方向沉聲道:看守村莊,護佑生人。本君去去便回。
言罷,不等土地公迴應,便化作一道暗金色的流光,裹挾著風雷之勢,直射向後山那怨氣最濃重之地——古墓所在。
風聲在耳邊呼嘯,山影急速後退。
鐘馗的麵容在飛行中更顯冷硬,但那雙環眼中,卻燃燒著比單純降魔更為複雜的火焰。那裡麵有對邪祟的凜然殺意,有對無辜孩童的擔憂,有對悲哭父母的憐憫,更有一種欲要穿透迷霧、洞悉真相的決意。
親臨凡間,並非隻因職責。
更因那一聲聲絕望的哭泣,刺痛了他深埋於心、屬於人的那一部分。
伏魔帝君落凡塵。
此行,非為顯聖,非為功德。
隻為心中那一點未曾磨滅的念。
第二章:無心鬼魅訴前緣
後山古墓,荒草萋萋,枯藤盤踞。
月光被厚重的陰雲切割得支離破碎,勉強灑落在傾頹的墓碑和坍塌的封土堆上。此地怨氣之濃,已近乎化為實質,冰冷刺骨的陰風盤旋呼嘯,捲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發出如同嗚咽般的怪響。尋常生靈至此,隻怕頃刻間便會氣血凍結,魂魄不穩。
鐘馗孑然立於墓前,玄色袍服在陰風中獵獵作響,周身自有淡金神光流轉,將侵襲而來的汙穢怨氣儘數隔絕於三尺之外。他並未立即闖入,而是睜開額間法眼,一道無形神光掃過整片墓域。
法眼觀照之下,所見景象截然不同。古墓上空,黑紅色的怨氣如濃雲般翻滾,其中摻雜著強烈的痛苦與瘋狂。墓穴深處,一點微弱的生人陽氣若隱若現,如同風中殘燭,正是那被擄走的孩童。而另一股強大卻混亂的鬼氣,則緊緊纏繞著那點生機,充滿了暴戾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
並非尋常惡鬼隻知吞噬…鐘馗心中微動,這鬼物的氣息駁雜異常,那滔天怨怒之下,似乎掩蓋著彆的東西。
他冷哼一聲,聲如悶雷,震得周遭陰風都為之一滯:何方孽障,拘禁生魂,擾亂陰陽!本君在此,還不現身伏法!
話音未落,古墓深處猛地爆發出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嘯,那嘯聲並非純粹的示威,反而充滿了無儘的痛苦與怨恨,彷彿積壓了百年的冤屈瞬間爆發。
轟!
墓穴封土炸開,黑氣沖天而起!一道黑影疾射而出,懸浮於半空,與鐘馗遙遙相對。
那確實是一隻可怖的厲鬼。身形虛幻不定,依稀能辨出人形,但麵目扭曲猙獰,雙目是一片渾濁的血色,不斷有黑色的血淚從中滲出滑落。十指指甲烏黑尖長,周身纏繞著漆黑如墨的鎖鏈虛影——那是它百年怨氣與封印殘留共同化形的束縛。狂暴的鬼氣從它體內不斷溢位,腐蝕著周圍的草木,發出滋滋聲響。
然而,在鐘馗法眼之中,卻能看到更多。這厲鬼的核心魂體,並非純粹的汙穢邪惡,反而隱約透著一絲極淡的、即將被徹底磨滅的清明之氣。那瘋狂的外表下,靈魂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伏法伏什麼法!厲鬼嘶吼,聲音尖銳刺耳,夾雜著重重迴音,天不公!地不公!神不公!憑什麼要我伏法!憑什麼!
它猛地指向鐘馗,鬼爪顫抖:你們…你們這些神仙!高高在上!隻知道維護那些…那些狼心狗肺之徒!他們害我性命,奪我田產,斷我香火!讓我死不瞑目,化作孤魂野鬼百年不得超生!你們何在!
如今,我不過是要拿回一點利息!要那李家斷子絕孫!你們倒來了!哈哈哈哈哈…好一個伏魔帝君!好一個公正嚴明!厲鬼狀若癲狂,笑聲中卻充滿了悲涼。
鐘馗麵沉如水,並未因它的衝撞而立即動手。青鋒劍在鞘中微微嗡鳴,但他按劍的手穩如磐石。他捕捉到了關鍵——害我性命,奪我田產,斷我香火,李家斷子絕孫…
你所指李家,可是山下村中那戶鐘馗聲如洪鐘,壓下厲鬼的狂笑,那對夫婦世代務農,忠厚老實,其子年幼無知,與你何冤何仇你百年前橫死,與他們有何乾係
無關!厲鬼彷彿被這句話徹底激怒,周身黑氣暴漲,那血色的眼中竟流下兩行濃黑的血淚,怎會無關!那李老栓…那李老栓的祖父!便是害我性命、奪我家產、讓我曝屍荒野的元凶之首!李家的田產,那肥沃的水澆地,原本姓張!是我張家的祖產!
它的聲音因極致的怨恨而顫抖,破碎的魂體起伏不定,一段被塵土和仇恨掩埋的過往,隨著它淒厲的控訴,艱難地撕開一角。
我名張承恩…本是山下張家莊的少東家…百年之前,張家雖非大富,卻也家道殷實…我與那李老栓的祖父李福,自幼一同長大,情同手足…我視他如兄弟,對他家多有關照…
厲鬼的聲音時而尖銳,時而低沉,陷入某種痛苦的回憶之中。
那年大旱,李家田地顆粒無收,我家開倉借糧於他,助他度過難關…誰知…誰知此人麵獸心之徒,早已覬覦我家田產…他假意邀我進山檢視水源,趁我不備…用砍柴斧從後猛劈我頭頸…奪我錢財,將我屍身推入廢棄獵坑,以亂石掩埋…回村後謊稱我失足墜崖…
他霸占我家田產,對外宣稱是我臨終托付…我父母年邁,遭此打擊,悲憤而亡…我張家…就此絕戶!香火斷絕!厲鬼嘶吼著,那漆黑的鎖鏈虛影驟然收緊,勒得它魂體滋滋作響,痛苦萬分,那點殘存的清明之光也劇烈閃爍,幾乎湮滅。
而他李家!靠著我家血染的田產,繁衍至今!兒孫滿堂!憑什麼!憑什麼我張家白骨埋於荒山,他李家卻能安享富貴太平!我不甘!我不甘啊!
狂怒與悲痛淹冇了它,它猛地撲向鐘馗,鬼爪撕裂空氣,帶起道道黑芒:既然天道不公,我便自己來討這血債!我要他李家也嚐嚐斷子絕孫的滋味!讓你這神仙也嚐嚐這無能為力的痛苦!
攻擊迅疾狠辣,充滿了同歸於儘的瘋狂。
鐘馗身形未動,隻是抬起左手,五指張開,掌心一道金色符印驟然亮起。
嗡!
金光如牆,厲鬼撞在其上,發出一聲慘叫,周身黑氣如沸湯潑雪般消融大半,魂體變得更加虛幻,被狠狠彈飛出去,重重砸在古墓的殘碑上,一時竟難以凝聚形體。
實力的差距,判若雲泥。
鐘馗緩緩放下手,凝視著那在殘碑下掙紮、因痛苦和怨恨而不斷扭曲的魂體,眉頭緊鎖。
他方纔並未下殺手。厲鬼的瘋狂攻擊,並未激起他太多的怒意,反而那字字血淚的控訴,在他心中掀起了波瀾。
若其所言非虛…這並非一隻天生邪惡、以害人為樂的孽障,而是一個被至信之人背叛、謀害、奪走一切,最終含冤而死的可憐人。百年的封印與怨氣侵蝕,早已磨滅了他大部分的神智,隻剩下最核心的仇恨與執念,驅動著他化為厲鬼,向仇人的後代實施這遲到了百年的報複。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此乃天地至理。
李家的先祖造下孽因,子孫承受孽果,似乎…也並非全無由來。
然而…
鐘馗的目光彷彿穿透了墓穴,看到了那被囚禁在內、氣息微弱的孩童。那孩子何其無辜他並未參與百年前的罪惡,甚至對此一無所知。
厲鬼複仇,目標直指仇人血脈,看似執著於因果,實則已陷入怨毒深淵,矇蔽靈台,行徑與當年害它之人,在害及無辜這一點上,又有何本質區彆
更何況,天庭律法,陰陽秩序,絕不容許鬼魅肆意侵害生人。此乃鐵律。
於情,或有可憫之處。
於理,其罪當誅。
鐘馗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陰風依舊呼嘯,卻吹不散他心頭的沉重。他本以為此行隻是一場簡單的降魔,卻發現自已一腳踏入了由百年仇恨、冤屈與苦難編織的泥沼之中。
斬滅此獠,於他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但之後呢那孩童能否得救這段沉埋的公案是否就此徹底湮滅李家人是否會永遠活在恐懼與不解之中而這厲鬼張承恩,那最後的清明之光徹底消散,帶著無儘的怨恨魂飛魄散,這真的是…最好的結局嗎
伏魔帝君的職責,是維護秩序,斬妖除魔。
但此刻,鐘馗感受到的,卻是一種超越單純職責的衝動。
他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他想要給這百年冤魂一個真正的交代,而非簡單的伏法。
他想要救出那無辜的孩子。
也想要…度化這份深重的痛苦。
鐘馗踏步上前,走向那掙紮欲起的厲鬼,周身神光收斂,不再那般咄咄逼人,但威嚴依舊。他沉聲開口,聲音宏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魂靈深處:
張承恩。
他直呼其名。
厲鬼猛地一顫,血色的眸子抬起,混亂中閃過一絲極致的愕然。百年了…早已無人記得他的名字,無人知曉他的冤屈,所有人都隻當他是古墓裡的一隻惡鬼凶靈。
你之所言,若屬實情,本君自會查證。鐘馗目光如電,直視那扭曲的魂體,但你所為,擄掠稚子,侵害生人,已觸犯天條地規,罪不容赦。
厲鬼嘶聲欲辯,卻被鐘馗強大的氣勢所懾。
然,鐘馗話鋒一轉,天道雖嚴,亦講因果循環,亦重善惡有報。本君給你一個機會。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點柔和卻蘊含著無上法力的清光,並非用於攻擊,而是輕輕點向厲鬼的眉心。
放下抵抗,憶你所不敢憶,訴你所未能訴。讓本君親見,百年前…真相究竟為何!
清光冇入厲鬼瘋狂咆哮的魂體之中。那一點殘存的清明之光,如同被投入薪柴的火種,驟然亮起!
厲鬼抱頭髮出更加淒厲的慘叫,但這一次,並非全是痛苦,更夾雜著一種靈魂被強行撕裂、直麵最深刻創傷的戰栗。百年前那個血腥的午後,至交好友猙獰的麵目,冰冷的斧刃,墜入黑暗的絕望,家族崩滅的痛苦…所有被怨氣刻意掩埋、扭曲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洶湧衝擊著它早已不堪重負的靈識。
無心鬼魅,在此刻,於伏魔帝君麵前,被迫開始直麵那段最不堪、最痛苦的前緣。
而鐘馗閉上雙目,以無上神通,共享著這份來自百年前的記憶碎片,親身去經曆、去感受那場背叛與謀殺。
風,更冷了。
第三章:鐵麵法心鑒癡怨
清光冇入的刹那,張承恩的厲鬼之軀劇烈震顫,發出不似人聲的哀嚎。那嚎叫並非單純的痛苦,更像是一個沉溺於仇恨深淵百年之久的靈魂,被強行拖出黑暗,暴露在刺目的真相之光下的劇烈不適與恐懼。
鐘馗閉目凝神,額間法眼雖未睜開,但神識已與那點清光相連,如同親曆。
景象驟變。
不再是陰森古墓,而是陽光刺眼的午後山林。視角屬於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靈魂——張承恩。
山風帶著草木清香,吹動青年額前的汗濕的髮絲。他穿著半舊的綢布褂子,正費力地用鋤頭清理著一處被落石堵塞的山泉口,一邊回頭笑著對身後的人說:福哥,再加把勁!這泉眼通了,下麵你那幾畝旱地就有救了!今年秋收,嬸子就能給你說房好媳婦了!
身後,是一個麵相憨厚、身材結實的青年,李福。他握著另一把鋤頭,眼神卻有些飄忽,不時地瞟向張承恩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那是張承恩準備明日去縣城為父親采購藥材的銀錢。
承恩…真是…太麻煩你了。李福的聲音有些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總是讓你幫我…
哎,你我兄弟,說這些見外的話作甚!張承恩抹了把汗,笑容爽朗,你家困難,我爹說了,能幫襯就幫襯些。等以後你發達了,彆忘了請我喝酒就成!
李福低下頭,含糊地應了一聲,握著鋤頭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泉眼終於疏通,清澈的山泉水汩汩流出。張承恩欣喜地俯身去捧水喝,毫無防備地將整個後背暴露給了身後的兄弟。
就在這一刻!
視角猛地天旋地轉!
劇烈的痛楚從後腦和脖頸處炸開!視線瞬間被一片血紅覆蓋!張承恩甚至冇能立刻反應過來,隻看到李福那張驟然變得無比猙獰扭曲的臉,以及他手中那柄沾著熱血和碎骨的、原本用來開石的砍柴斧!
為…為什麼…青年倒在地上,鮮血從可怕的傷口中洶湧而出,生命急速流逝,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背叛。
李福喘著粗氣,眼神裡充滿了瘋狂的貪婪和一種下手後的恐懼,他顫抖著,卻又異常利落地搶過張承恩的錢袋,然後拖起尚未氣絕的張承恩,將他奮力推入旁邊一個深不見底的廢棄獵坑。
兄弟…彆怪我…你命好…我命苦…李福的聲音斷續傳來,帶著哭腔,卻又異常狠絕,你家那麼多地…分我些怎麼了…你不肯…我隻能自己拿…你放心…你張家…我會替你照看…
亂石砸下,泥土掩埋。最後的光線被徹底隔絕,無儘的冰冷、黑暗和窒息感吞噬了一切。意識沉入深淵前,最後殘留的,是至信之人那雙充滿貪婪與殺意的眼睛,以及對自己家族命運的無儘擔憂…
景象再變。
模糊的、遊離的魂靈視角。他看到李福倉皇逃下山,很快又帶著幾個村民回來,哭喊著承恩兄弟不小心墜崖了。他看到父母聞訊趕來,母親當場昏厥,父親一夜白頭。他看到李福如何悲痛欲絕地幫忙料理後事,如何仗義地站出來,拿出部分銀錢(正是張承恩的錢袋裡的)安撫張家二老,並逐漸以代為打理為名,接手了張家的田產。
他看到父母在接連打擊下相繼鬱鬱而終。他看到李福如何將張家的田產一點點併入自家,如何蓋起了新房,如何娶妻生子,日子愈發紅火。而張承恩自己的屍骨,卻在荒山獵坑中慢慢腐爛,無人問津。
強烈的怨氣開始凝聚,新生的魂靈在痛苦與不甘中嘶吼,卻無法離開屍骨所在之地。
景象最終定格於一片虛無的黑暗,唯有沖天的怨毒與絕望。
鐘馗猛地睜開雙眼,環眼中精光暴射,卻又迅速沉澱為一種極深的沉重。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竟在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
共享的記憶短暫卻衝擊力巨大。那清晰的背叛、謀殺的細節、受害者臨死前的難以置信與絕望,以及凶手事後虛偽的表演與切實獲得的利益…一切皆如厲鬼所言,甚至更為具體、更為殘酷。
鐵證如山。這確是一樁沉埋百年的血案,一場徹頭徹尾的冤屈。
再看眼前掙紮的厲鬼,那扭曲的麵容似乎能與記憶中那個熱情開朗的青年影像重疊。百年的怨氣侵蝕,早已將那個善良的張承恩折磨成瞭如今這般瘋狂的模樣。它的暴戾,它的複仇,並非憑空而生,而是根植於最深重的苦難與不公。
啊——!看到冇有!看到冇有!張承恩的鬼魂似乎也從被迫的回憶中獲得了短暫的力量,它掙紮著爬起,血淚縱橫,指著鐘馗嘶聲力竭,就是他!李福!那個畜生!他殺了我!奪了我的一切!毀了我張家!你現在知道了!你還要攔我嗎!你們神仙不是講因果嗎!這因果!該不該報!
它的質問,如同重錘,敲打在鐘馗的心上。
於法,鬼魅害人,必須阻止。孩童無辜,必須解救。此乃天條,不容置疑。鐘馗身為驅魔帝君,執法如山,鐵麵無私是刻入神職的本能。此刻最正確、最簡單的做法,便是以雷霆手段鎮壓此獠,救出孩童,回覆天命。天庭卷宗上隻會多一筆帝君斬百年惡鬼一隻的功績。
於情,此鬼遭遇,慘絕人寰。凶手逍遙法外,甚至福澤子孫,而受害者沉冤百載,化為厲鬼。其複仇執念,雖極端瘋狂,卻事出有因。若簡單以惡鬼論處,一劍斬之,豈非另一種不公豈非讓那李福的罪惡,連同這百年的冤屈,被徹底掩蓋
法理與情理,如同兩座巨山,壓在鐘馗肩頭。
他麵容依舊冷硬如鐵,但按在青鋒劍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神劍有靈,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境衝突,發出低沉的嗡鳴,既有斬妖的渴望,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鐘馗的目光再次投向古墓深處,那孩童的氣息越發微弱。時間不多了。
他必須做出決斷。
是遵循鐵律,即刻降魔
還是…冒險探尋一條更為艱難,或許能兼顧法理與情理的道路
這條道路,必然違背某些刻板的天條,可能會引來非議。甚至可能失敗,導致更糟的後果。
但…若隻因畏懼麻煩與非議,便無視那百年冤屈的嘶喊,隻行那簡單之事,這與那些墨守成規、視下界苦難如塵埃的仙神,又有何區彆
他鐘馗,之所以是鐘馗,正因他這份源於凡人經曆的、無法磨滅的共情與剛直!
張承恩。鐘馗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威嚴,卻奇異地壓下厲鬼的狂躁,你的冤屈,本君已見證。
厲鬼血眸凝滯,似乎冇想到會得到這樣的迴應。
李福之罪,天地共鑒。其行卑劣,人神共憤。鐘馗一字一句,如同法槌敲定,此因果,需了結。
厲鬼身上翻騰的怨氣微微一滯。
然!鐘馗聲調陡然升高,如驚雷炸響,你尋仇於其毫不知情的後世子孫,擄掠幼童,此等行徑,與當年李福害你何異!你欲讓你張家之冤,染上無辜孩童之血嗎此等作為,豈非自汙清白,讓你與你所恨之人,淪為同類!
字字誅心,直刺靈魂!
厲鬼如遭重擊,猛地後退一步,周身黑氣劇烈波動,那一點清明之光瘋狂閃爍。它張著嘴,似乎想反駁,卻發現那鏗鏘的話語,如同鏡子般照出了它百年瘋魔下,自己都不願直視的某種扭曲。
真正的複仇,絕非淪為自身所恨之物!鐘馗踏步上前,神威凜然,卻不再僅僅是壓迫,更帶著一種引導與拷問,你所求的,究竟是宣泄怨毒的毀滅,還是…真正的公道與清白
公道…清白…厲鬼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幾乎已被它遺忘的詞語,血色的眼中竟流露出片刻的迷茫與掙紮。百年來,它隻記得恨,隻想著讓仇人後代付出代價,卻從未想過…除此之外,還能求什麼
鐘馗凝視著它,捕捉著它魂體深處那絲清明的微弱反應,心中決斷漸明。
鐵麵之下,法心權衡。
他做出了選擇。
不再僅僅是降魔,更要…審理這樁百年血案,還亡者一個公道,也給生者一條活路。
這或許遠超他驅魔帝君的職責範疇,於天條有礙。
但,這纔是他鐘馗心中的法!
孩子無辜,即刻放還。鐘馗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你的公道,本君…親自來斷!
此言一出,如同誓願,天地間隱隱有雷聲相應。鐘馗感到自身神格微微震動,彷彿因這逾越常規的承諾而引發了某種天道關注。
厲鬼張承恩徹底呆住,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傳說中鐵麵無情、隻知斬鬼的帝君,血淚依舊在流,但那瘋狂之色,竟第一次開始緩緩消退,被一種巨大的、不知所措的茫然所取代。
鐵麵法心,在此刻,鑒定了這段癡纏百年的怨仇,並毅然攬下了這份沉重無比的因果。
第四章:黃泉古道覓蹤苦
鐘馗的話語如同蘊含著法則之力,在陰冷的墓園中迴盪,不容置疑,更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與權威。
厲鬼張承恩怔在原地,血色的眸子劇烈閃爍,那翻騰的怨氣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承諾打亂了節奏,變得遲滯而混亂。百年積怨,早已讓它習慣了對抗與毀滅,驟然聽到公道二字,竟讓它無所適從。
放…放了他它嘶啞地重複,鬼爪下意識地指向古墓深處,那被它怨氣禁錮的微弱生機,那我的仇…我的債…
本君言出法隨,豈會欺你鐘馗聲如洪鐘,打斷它的遲疑,孩童若傷,一切皆休。放出孩童,你的冤屈,方有申辯之機!
最後一句,如同重錘,敲在張承恩那殘存的一點清明之上。它周身黑氣劇烈翻滾,顯然內心在進行著極其激烈的掙紮。一邊是百年仇恨驅動的、毀滅仇人後代的瘋狂執念;另一邊,則是這位威嚴帝君給予的、一線它從未奢望過的公道的可能。
那絲清明之光,在瘋狂怨氣的海洋中艱難地亮起,雖微弱,卻頑強。
終於,它發出一聲極度不甘、卻又夾雜著解脫般的尖嘯,猛地一揮手!
墓穴深處,一股黑氣卷著一個昏迷不醒、麵色青白的小男孩飄了出來,輕輕落在不遠處的地上。孩子呼吸微弱,但性命無礙,隻是被陰氣侵體,需要調理。
鐘馗目光一掃,心中稍安。他屈指一彈,一道溫潤金光冇入孩童體內,護住其心脈,驅散部分陰寒。
土地!鐘馗沉聲一喝。
遠處土地廟方向,一道青煙慌忙竄來,老土地公連滾帶爬地現身:小神在!
將此子安然送回其父母身邊,以香火願力化去陰寒,不得有誤。
謹遵帝君法旨!土地公如蒙大赦,連忙抱起孩子,身上泛起淡淡的祥和光芒,護著孩子,化作一道青煙急速向山下村莊遁去。
解決了眼前最急迫的生靈之憂,鐘馗目光迴轉,落在氣息萎靡了不少的厲鬼張承恩身上。放出孩童,似乎耗去了它不少支撐形體的怨氣本源,讓它變得更加虛幻。
李福已死百年,其魂早已歸入地府,或受審判,或已輪迴轉世。鐘馗沉聲道,欲斷此案,需查清其死後所受果報,乃至其轉世之身現今境遇,與你張家香火斷絕之因果,方可真正了結你的執念,予你公道。
張承恩猛地抬頭,血眸中透出急切與一絲恐懼:地府…輪迴…帝君,您…
它深知,地府有地府的規矩,陰陽有序,即便是神仙,也不能隨意插手幽冥事務,查閱生死輪迴乃是禁忌。更何況,它自己乃是怨氣纏身的厲鬼,一旦靠近地府秩序之地,隻怕立刻會被鬼差捉拿,投入地獄受刑。
鐘馗麵色沉凝如水。他自然深知其中關隘。擅查生死簿,過問輪迴事,乃乾涉天道運行之大忌,稍有不慎,便會引動天條懲戒。即便他是驅魔帝君,亦不可隨心所欲。
但承諾已出,因果已攬。
他看著張承恩那混合著最後希望與絕望的眼神,彷彿看到了當年在金鑾殿上被輕易否定、憤而撞柱的自己。
有些路,明知艱難,亦不得不行。
在此等候,收斂怨氣,不得再滋生事端。鐘馗命令道,隨即身形一晃,並未直接破開陰陽前往地府,而是化作一道金光,射向附近山脈地氣最為彙聚深沉之處。
尋得一處幽深山穀,草木枯寂,亂石嶙峋,地表有一道巨大的裂縫,從中滲出絲絲縷縷精純的陰煞之氣。此地乃是人間與幽冥交界縫隙之一,俗稱黃泉路口。
鐘馗立於裂縫之前,手掐法訣,口中唸唸有詞,周身神光與地脈陰氣劇烈碰撞,發出低沉的轟鳴。他要以自身**力,暫時穩固並擴大這條縫隙,開辟一條臨時的、可供他通行的黃泉古道!
此舉極耗元神,且風險巨大。一旦控製不好,引動地脈暴動或幽冥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金光與黑氣交織,鐘馗額角竟隱隱見汗,虯髯微微顫動。足足一炷香時間,那裂縫纔在轟鳴中緩緩擴張,形成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不穩定且散發著極度危險氣息的幽暗通道。通道深處,陰風呼嘯,隱約傳來無數亡魂的哭泣與鎖鏈拖曳之聲,令人毛骨悚然。
鐘馗毫不猶豫,一步踏入其中!
霎時間,天旋地轉。
周遭不再是人間景象,而是一片昏沉暗淡、霧氣繚繞的無垠空間。腳下並非實地,而是如同行走在渾濁的水麵之上,泛起圈圈漣漪。遠方隱約可見連綿起伏的黑色山巒輪廓,以及一條蜿蜒流淌、寂靜無聲的浩瀚河流——那便是忘川河支流。
空中漂浮著點點幽綠鬼火,無數麵目模糊、神情麻木的魂魄,在少數身著皂袍、麵色冰冷的鬼差驅趕下,沉默地向著遠方一座巨大關隘的虛影飄去。那裡,想必就是鬼門關。
陰冷的氣息無孔不入,試圖侵蝕鐘馗的神體,卻被其周身自然散發的神光盪開。但他能感覺到,在這幽冥地界,他的神力受到極大的壓製,運轉遠不如在人間自如。
此地,並非善地。
鐘馗收斂大部分神光,儘量不引起過多注意,循著對李福魂魄可能存在的一絲微弱感應(源自張承恩記憶中的氣息),以及冥冥中的因果線,向著幽冥深處前行。
黃泉路漫漫,孤寂而苦寒。沿途多見罪魂受刑,刀山火海,油鍋冰獄,慘不忍睹,哀嚎遍野。此乃天地法則,懲戒生前惡業之所。鐘馗雖見慣妖魔,目睹此等場景,亦覺心神沉重。
他試圖尋找熟悉的地府陰神詢問,但尋常鬼差見他神光凜然,皆避之不及,或冷漠以對,言說無權過問輪迴之事。偶有職階稍高的判官路過,聽聞他要查問百年前一凡人魂魄下落及果報,皆麵露難色,拱手婉拒:帝君明鑒,生死輪迴乃天地機密,非我等小神可妄泄,亦非帝君職司所在,還請莫要為難小神…
碰壁數次,鐘馗心知常規途徑絕難行通。
時間一點點流逝,維持黃泉古道開啟極其耗費法力,他不能在此久留。
正當他思索是否要冒險前往判官殿或望鄉台一探時,前方迷霧中,忽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窈窕,身著素色宮裝,手提一盞散發著柔和青光的燈籠,正步履輕盈地引領著一隊安詳的亡魂前行。其氣息純淨而陰柔,帶著一股安撫魂靈的力量。
孟婆神君留步!鐘馗眼中一亮,出聲喚道。
那女子聞言轉身,容顏清麗絕俗,卻帶著看透世情的淡漠,正是於奈何橋頭執掌孟婆湯的孟婆。她見到鐘馗,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原來是驅魔帝君。帝君不在人間降妖除魔,何以真身踏足這黃泉苦寒之地
鐘馗上前,略一拱手,開門見山:實有要事,冒昧打擾神君。鐘馗欲尋一近百年前入地府之魂,名李福,乃人間一謀財害命、致使他人絕戶之凶徒。不知神君可曾知曉其下落,或受過何等果報
孟婆聞言,眸光微動,沉吟片刻,緩聲道:李福…此人,我有些印象。
鐘馗精神一振。
因其罪業深重,謀害至交,奪人家產,間接致使張家絕戶,判官殿曾特例審議。其魂在孽鏡台前無所遁形,所受刑罰不輕,在油鍋地獄與拔舌地獄中煎熬了近一甲子。孟婆聲音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尋常事,約莫四十年前,刑期方滿。
其後如何可已輪迴鐘馗急切追問。
孟婆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色彩:按律,其罪業雖消大半,但仍需輪迴入畜生道十世,方可洗淨罪孽,再世為人。然而…
她頓了頓,看向鐘馗:然而,其最後一世為人時,所害之人張承恩,因怨氣不散,未能輪迴,化作厲鬼滯留人間。此樁因果並未徹底了結,天地錄其債未償。故其輪迴之路,亦有阻滯。
有何阻滯鐘馗心頭一緊。
他未能完全進入輪迴井。孟婆輕聲道,其魂一部分業力被因果牽絆,滯留於地獄邊緣的‘孽債穀’中,承受業火焚心之苦,等待陽間債了。另一部分真靈,雖投入畜生道,卻因業力糾纏,十世輪迴皆殘缺不全,多為胎死腹中或夭折橫死之畜,痛苦短暫,循環往複,直至債清。
鐘馗聞言,心中巨震。
李福並未能真正逍遙。他死後承受了酷刑,即便刑滿,輪迴之路也因張承恩的怨念而變得支離破碎,承受著另一種形式的、無止儘的痛苦懲罰。這或許正是天道的另一種公正。
那張家香火…鐘馗想起另一關鍵。
張家夫婦悲憤而亡,其魂哀傷過度,靈性有損,輪迴後亦多坎坷。張家血脈確已斷絕。孟婆確認道,語氣中終有一絲歎息,此乃大憾。
真相至此,已然明朗。
李福遭了報應,但並未徹底償還。張承恩的怨念,既是自身痛苦所化,也無形中成為了天道執行懲罰的一部分,但同時,也將自己徹底束縛在了仇恨之中,不得超生。而張家,終究是徹底消失了。
這是一個冇有真正贏家,隻有綿延百年痛苦的悲劇。
多謝神君相告。鐘馗深吸一口氣,拱手鄭重謝道。此行目的已達,雖過程艱難,所得資訊卻至關重要。
孟婆還禮:帝君客氣。隻是…帝君以真身擅入幽冥,乾涉輪迴之事,恐已觸動天條,還望早歸,早做打算。
鐘馗點頭:鐘馗明白。
他不再停留,轉身循著原路,疾步返回。維持通道的法力已近極限,幽冥界的排斥力也越來越強。
穿過扭曲不穩的黃泉古道,重返人間山穀時,鐘馗周身神光都黯淡了幾分,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強行開辟並維持通道,對抗幽冥法則,消耗遠超他的預期。
此時,東方天際已微微泛白,一夜將儘。
他抬眼望去,隻見古墓前,厲鬼張承恩依舊蜷縮在原地,周身怨氣似乎平靜了些許,正呆呆地望著村莊的方向,血色的眸子裡,瘋狂褪去後,剩下的是一片空洞的茫然與…難以言說的悲涼。
鐘馗踏步上前,聲音因消耗而略顯低沉,卻依舊帶著沉甸甸的力量:
張承恩,李福之下場,你張家之因果,本君…已儘數查清。
第五章:紅塵舊夢終得解
天光微熹,驅散著夜幕最後的沉寂,卻驅不散古墓前那凝結了百年的悲涼。
張承恩的厲鬼之軀在晨曦淡薄的微光中顯得愈發虛幻,彷彿隨時會融化在空氣中。它蜷縮著,那滔天的怨氣似乎因鐘馗的離去與歸來而陷入了某種停滯,不再狂躁地翻湧,隻是死寂地纏繞著它,如同一件沉重、汙穢的壽衣。
聽到鐘馗的聲音,它猛地一顫,緩緩抬起頭。血色的眸子空洞地聚焦,裡麵燃燒了百年的仇恨之火已然熄滅,隻剩下灰燼般的茫然與一種近乎怯懦的期待。它不敢問,隻是死死地盯著鐘馗那沉凝如山的麵容。
鐘馗立於它身前,玄袍沾染了黃泉的陰寒之氣,周身神光雖略顯黯淡,但威嚴依舊。他環眼如電,直視著那殘破的魂靈,將孟婆所言,毫無隱瞞,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出。
從李福在孽鏡台前罪狀昭彰,到油鍋拔舌地獄中煎熬一甲子;
從其刑滿卻因因果未了,部分魂靈滯留孽債穀承受業火焚心;
從其真靈投入畜生道,卻十世輪迴皆殘缺不全,胎死腹中,橫死夭折,循環往複;
再從張家父母靈性受損,輪迴坎坷,血脈確已斷絕…
冇有渲染,冇有修飾,隻是平鋪直敘那冰冷而殘酷的、由天道執法的百年果報。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張承恩的魂體之上。
它開始是呆滯,彷彿無法理解。
繼而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並非因為憤怒或痛苦,而是一種巨大的、無法承受的…空洞。
仇人冇有得到善終,甚至死後仍在受苦,永無寧日。
它百年來支撐著它不去徹底崩潰、不去魂飛魄散的仇恨,似乎突然失去了最堅實的靶子。
而它的家族,它的父母…終究是因為那場背叛而徹底湮滅在紅塵之中,再無痕跡。
它以為自己執著於複仇,是在為家族討還公道。
可事實上,家族早已不存。它的複仇,除了延續痛苦,還能為什麼
嗬…嗬嗬…它發出斷斷續續的、比哭更難聽的笑聲,冇有半點喜悅,隻有無儘的蒼涼與荒謬,報了…仇了…哈哈…李福…他…他不得好死…不得超生…真好…真好…
可笑著笑著,那漆黑的血淚再次洶湧而出,這一次,不再是怨毒之淚,而是徹底的、絕望的悲慟。
可我張家…冇了…都冇了…爹…娘…承恩不孝…承恩無用啊…它猛地以頭搶地,儘管魂體並無實質,卻依舊發出咚咚的悶響,那是靈魂在叩擊虛無,哭嚎著無處安放的痛苦與愧疚。
我在這荒山…恨了百年…等了百年…原來…原來什麼都換不回來了…什麼都冇了…我恨的是什麼…我等的是什麼啊!
百年的執念,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那支撐它存在的瘋狂恨意如潮水般退去,露出的,是早已被腐蝕得千瘡百孔、脆弱不堪的靈魂本源。那點清明之光不再閃爍,而是穩定地亮起,卻映照出一片無邊無際的廢墟。
它不再是那隻知複仇的厲鬼,變回了一個失去了一切、迷茫無助的可憐亡魂。
鐘馗靜立一旁,默然地看著它宣泄這遲來了百年的、真正的悲傷。他冇有阻止,也冇有安慰。此刻任何言語都顯蒼白,這痛徹魂靈的悲慟,必須由它自己經曆、自己消化。
良久,張承恩的哭聲才漸漸低落,化為無聲的抽噎,魂體變得更加透明,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已隨著淚水流乾。
它抬起頭,血眸中的渾濁似乎褪去了一些,露出了深處那屬於青年張承恩的、殘存的一絲本真。它望向鐘馗,聲音嘶啞而微弱:帝君…那我…我這百年…算什麼我的恨…我的怨…豈非…一場空一場笑話
鐘馗緩緩搖頭,聲音沉厚,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非是空,非是笑話。
你的怨,你的恨,源自極大的不公與冤屈,此乃天性,無可指摘。
天道昭昭,報應不爽。李福之罪,已受嚴懲。你之怨念滯留人間,無形中亦成了天道刑罰的一部分,令其業債難清,此乃因果一環。
然,他話鋒一轉,目光如炬,你沉溺於恨,意圖禍及無辜,卻險些自汙清白,踏入萬劫不複之境,此為你之過。
所幸,你心中一點善念未泯,良知未絕,方纔聽得進本君之言,放還孩童,未釀成大錯。
如今,真相已白,仇怨已報(以天道的方式)。你所求之‘公道’,已在幽冥落實。
鐘馗踏前一步,神光微斂,竟帶著一絲近乎慈悲的意味:張承恩,你之本心,並非暴戾凶殘之徒。百年怨恨,矇蔽汝心。如今塵儘光生,可見本來否
本來…張承恩喃喃自語,破碎的魂體微微發光,一段段早已被仇恨掩埋的溫暖記憶碎片,如同沉入水底的珍珠,悄然浮起。
父親嚴厲卻關切的教誨,母親燈下縫衣的溫柔身影,家中糧倉豐裕時接濟鄰裡的欣慰,與…與李福早年一同在田間地頭嬉戲玩鬨、互訴衷腸的單純時光…
那些美好的、屬於人的情感,一點點沖刷著怨氣留下的汙穢。
它忽然明白了。
它恨的,不僅僅是李福的背叛和謀殺,更是那份被徹底摧毀的信任、友情,以及隨之湮滅的、所有關於家和未來的美好憧憬。
它真正失去的,是這些。
而這些東西,早在百年前就已經失去了。之後的百年,它隻是抱著冰冷的仇恨,在原地打轉,折磨自己,也無意中成為了天道懲罰工具的一部分。
複仇,並不能讓它找回失去的一切。
隻會讓它失去更多,包括它自己。
徹悟如同清冷的泉水,澆滅了最後一點怨恨的餘燼。
巨大的悲傷再次湧來,卻不再是瘋狂的絕望,而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悔恨與釋然的哀痛。
它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對著鐘馗,俯下了魂體。
這不是跪拜,更像是一個疲憊不堪的靈魂,終於放下了所有重擔後的姿態。
謝…謝帝君…點醒…它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平靜了許多,是小人…執迷不悟…沉淪恨海…辜負了父母生養之恩…也…也辜負了自己…
它抬起頭,望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那輪朝陽即將噴薄而出。
它這百年怨鬼,最畏懼的便是至陽之光。
但它眼中,卻第一次冇有了恐懼,反而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渴望與…解脫。
帝君…小人…該如何是好它輕聲問,像一個迷路已久、終於找到方向的孩子。
鐘馗看著它身上那開始自然消散的怨氣,以及那越發純淨卻脆弱的魂靈本源,沉聲道:李福業債未清,你之執念亦是他之苦果一環。如今你既放下仇怨,他之業債亦將隨之變化,此乃因果相應。
而你,張承恩,滯留陽世百年,侵害生靈(雖未致死),其過當罰。然,你冤情可憫,迷途知返,其情可原。
鐘馗略一沉吟,心中已有決斷。此法或許依舊逾矩,但卻是最能了結此番因果之舉。
本君可送你前往地府,將此事前因後果稟明判官。你需領受應有之懲戒,洗滌罪業。之後,或許…鐘馗環眼微眯,或許可懇請判官,念你身負大冤,許你於輪迴之中,尋得你父母轉世之身,以另一種方式,續接未儘之親緣,彌補遺憾。
當然,此乃本君推測,最終需地府裁定。
此言一出,張承恩的魂體猛地亮起一道柔和的光芒!
尋找父母轉世之身續接親緣
這…這是它百年來,連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是比複仇更能觸及它靈魂深處的渴望!
那一點清明之光驟然熾盛,瞬間驅散了最後殘餘的絲絲怨氣。它的麵目不再猙獰,雖然依舊模糊,卻依稀能看出一個年輕、清秀的輪廓,眼中血淚褪去,隻剩下清澈的、滾燙的淚水——那是魂淚。
帝君…大恩…它哽咽難言,唯有深深俯首。
紅塵舊夢,百年糾纏,在此刻,終於得解。
恨已消,債已明,路…已在腳下。
晨曦的第一縷金光終於突破雲層,照射在山崗之上。
張承恩的魂體在陽光下開始變得透明,但卻異常安詳平和,它最後望了一眼山下甦醒的村莊,那裡有它仇人的後代,也有它再也回不去的紅塵。
鐘馗抬手,一道柔和的神光包裹住它,隔絕了陽光的傷害。
走吧,本君送你一程。
了卻這段百年公案,就在今朝。
第六章:神劍有淚慰蒼生
朝陽噴薄,金輝萬丈,徹底驅散了山間的陰冷與晦暗。
在鐘馗神光的庇護下,張承恩殘存的那點純淨魂靈得以暫存,未被至陽之氣灼傷。它不再猙獰,不再怨毒,隻是一個麵容模糊、透著無儘疲憊與終於獲得解脫的平靜的青年虛影。
鐘馗不再耽擱,再次運轉法力。此番並非強行開辟黃泉古道,而是以驅魔帝君神職,溝通陰陽,打開一道相對穩定、通往幽冥判官殿的通道。幽暗漩渦浮現,內裡傳出莊嚴而森冷的氣息。
他正要攜張承恩魂魄踏入,天際卻驟然風起雲湧!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間被厚重的祥雲籠罩,雲層之中,道道金色神光刺破而下,威嚴浩瀚,不容褻瀆。一股龐大的威壓降臨,牢牢鎖定了鐘馗。
鐘馗,爾敢擅闖地府,乾涉輪迴,可知罪否
宏大的聲音自九天傳來,如同雷霆滾過,震得山巒嗡鳴。雲層分開,隱約可見數名身著金甲、手持神戟的天庭神將身影,為首者更是氣息淵深,目含電光,正是負責監察下界仙神行止的巡天靈官!
該來的,終究來了。
鐘馗身形一頓,將張承恩的魂魄護在身後,昂首向天,麵無懼色,洪聲迴應:鐘馗在此。所為之事,皆為化解百年冤戾,平息人間禍端,救贖無辜生靈,何罪之有
強詞奪理!巡天靈官厲聲嗬斥,陰陽有序,輪迴有法!此乃天條鐵律!爾身為驅魔帝君,不思恪儘職守,斬妖除魔即可,竟敢私查生死,過問果報,更欲攜厲鬼魂魄直麵判官!此等行徑,已是嚴重僭越!還不即刻束手,隨我等迴天庭領罪!
威壓更盛,如同實質般壓在鐘馗肩頭。張承恩的魂魄在神威下瑟瑟發抖,幾欲潰散。
鐘馗周身神光迸發,抵住天威,環眼之中毫無悔意,唯有坦蕩與剛烈:靈官所言,句句乃天條正文!鐘馗豈能不知!
他話鋒一轉,聲震四野:然,天條為何而立莫非隻為維護冰冷秩序,卻可無視冤魂泣血,可坐視善惡因果糾纏不清,可任由人間苦難因陳年舊怨而綿延不絕!
此案之中,惡人已遭天懲,然冤者沉淪百年,怨毒自噬,更累及無辜稚子!若隻依常法,一劍斬之,固然簡單,然其冤何申其執何解其苦何度那李家孩童固然得救,然其家族承負之罪業不明,日後豈非再生禍端此等做法,豈是真正‘驅魔’,豈是真正‘衛道’!
鐘馗所為,非為違逆天條,正是為維護天道之‘公’與‘義’!若天庭因此降罪,鐘馗…一力承擔!
字字鏗鏘,如金石墜地,擲地有聲!那不僅是辯駁,更是一位神祇對其信唸的宣告!
巡天靈官一時語塞,雲端之上的神將們亦微微騷動。他們習慣了執行鐵律,卻鮮少遇到如此直指本心、撼動規則的詰問。
就在氣氛僵持之際,那被鐘馗護在身後的張承恩魂魄,忽然鼓足最後氣力,飄向前方,對著天際巡天靈官的方向,深深拜伏下去。
它的聲音微弱卻清晰,充滿了虔誠與悔恨:上神明鑒!一切皆因小人冤屈執念而起,觸犯天條,危害生靈,罪皆在小人!驅魔帝君仁德,不忍見小人永墮恨海,更不忍見無辜受累,方纔插手此事,欲為小人求一個真正解脫,亦全天道好生之德!帝君一片苦心,皆繫於蒼生疾苦!若有過錯,小人願魂飛魄散,承擔所有責罰,萬請上神…勿要責難帝君!
一個卑微的、即將消散的鬼魂,在此刻,竟挺身而出,為一位觸犯天條的神明求情!
這一幕,震撼了雲端諸神。
巡天靈官麵露驚容,沉吟不語。天地間一片寂靜,唯有山風呼嘯。
良久,那宏大的聲音再次響起,威嚴依舊,卻少了幾分淩厲:鐘馗,爾之所為,雖情有可原,然終究違背天規。然,念爾初心為公,化解冤戾有功,更兼…亡魂願代其受過,其情可憫。本官暫不緝拿於你,但此事必將稟明玉帝,由天庭議處!
言下之意,暫不追究,但後續仍有處罰。
鐘馗麵色不變,拱手沉聲道:謝靈官。鐘馗願候天庭發落。
雲層中的威壓緩緩散去,金光收斂,巡天神將的身影逐漸隱冇於祥雲之中,最終消失不見。天空複又清明。
危機暫解。
鐘馗低頭,看向拜伏在地、近乎透明的張承恩,輕歎一聲:何必如此。
張承恩抬起頭,魂體臉上竟露出一絲平和的笑容:帝君為小人不惜觸犯天條,小人殘魂一縷,能為您略儘綿力,心中…甚安。
鐘馗不再多言,點了點頭,攜起它最後殘存的靈光,一步踏入了通往判官殿的通道。
幽冥判官殿內,森嚴寂靜。
鐘馗直麵主判官,將張承恩一案前因後果,自身所為,儘數道來,不隱不瞞。並將張承恩那純淨卻脆弱的魂靈,呈交於堂前。
判官聆聽良久,查閱相關卷宗與天道記錄,麵色數變,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帝君…此舉確實大膽。判官搖頭,卻又露出一絲複雜神色,然,此案因果特殊,天道記錄中,李福之罰因張承恩怨念而存,今張承恩怨念消散,其罰亦當有所調整。帝君此行,陰差陽錯,反倒促成了一段百年因果的真正了結,符合天道循環之本意。
他看向堂下那縷微弱的魂靈:張承恩,你身負冤屈,然滯留陽世、侵害生靈亦是有過。念你冤情可憫,迷途知返,更願代神受過,其心可鑒。本判判你,受洗滌之刑三年,滌儘陰煞怨氣,之後…準你入輪迴,並依你與父母之血脈因果,指引你尋其轉世之身。然,親緣能否續接,非地府可強定,需看造化機緣。
這已是地府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慈悲與通融。
張承恩的魂靈激動得光芒閃爍,唯有深深叩拜:謝判官大人!謝判官大人!小人甘願受刑!
了結了。真正了結了。
鐘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向判官拱手一禮:多謝判官。
判官還禮,意味深長地看了鐘馗一眼:帝君,好自為之。意指天庭之後可能的責罰。
鐘馗頷首,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判官殿,重返人間。
他再次出現在山村後山時,已是正午時分。
陽光明媚,山風清爽,彷彿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鬼患隻是一場幻夢。他神識微掃,山下村莊已然恢複生氣,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土地公傳來訊息,孩童已然甦醒,雖身體虛弱,卻無大礙,其父母感激涕零,正在家中設下香案,叩謝神明。
鐘馗獨立山巔,玄袍在陽光下泛著暗金光澤。他遙望人間煙火,心中百感交集。
此事看似圓滿,實則冒險至極,更是觸動天威,後續麻煩定然不少。
但他,不悔。
他伸出寬大的手掌,那柄伴隨他斬妖除魔無數、令邪祟聞風喪膽的青鋒寶劍,悄然浮現於掌心。神劍有靈,微微震顫,清越的劍鳴聲中,竟似乎不再隻有凜冽殺意,反而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柔和
鐘馗凝視劍身,目光深邃。
驀地,在那煌煌烈日之下,這位鐵麵虯髯、令萬鬼驚懼的伏魔帝君,那剛硬如石刻的麵容上,竟悄然滑落一滴晶瑩。
淚珠滾落,恰好滴落在青鋒劍的劍脊之上。
嗤——
一聲極輕微的細響,那滴淚珠並未被神劍蒸發,反而如同浸潤一般,悄然融入劍身之中。青鋒劍的光芒微微一漲,愈發顯得古樸深邃,那鋒銳無匹的劍氣之中,似乎從此蘊含了一絲悲憫與溫度。
神劍有淚,非為傷悲,乃為這紅塵眾生之苦,為那得以救贖之魂,為這雖坎坷卻終究求得的…公道與圓滿。
天威或將至,然此心已安。
鐘馗收劍入鞘,轉身,身影化作一道金光,迴歸天庭覆命,坦然等待那未知的、卻必將來臨的裁決。
而他滴落的那滴淚,卻永遠烙印於青鋒劍上,也烙印在這段百年公案之中,慰藉了蒼生,亦慰藉了他那看似鐵石、實則柔軟的——神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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