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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雲宛曼,古早白月光橋段裡白月光的替身。
我與謝淩雲總角之年相識,暗自喜歡他有七年。
表姐雲暖歸來後,我恍若醒悟,原來他種種不經意間的偏向,是因我是一個替身。
我果斷放手,遵從父母之命,嫁了清貧卻溫潤的翰林院編修沈硯。
隨後外放江南六載,與沈硯育有一女,日子安寧。
今年他回京述職,我以為不過是尋常升遷。
直到沈硯入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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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的琴絃猛地一震,最後一個音散在江南潮濕的空氣裡,帶起絲絲若有似無的顫。
窗外雨聲淅瀝,敲打著青石巷板,久久不曾歇。
孃親!糯糯的童聲伴著噠噠的腳步衝進來,裙角沾了幾分濕意,爹爹什麼時候到家呀阿沅想吃糖葫蘆!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想起沈硯寄回的家書,字字清晰。
輕笑著將小女兒阿沅攬入懷中,拭去她鼻尖的雨珠:快了,等雨停些,爹爹就該到了。
聲音出口,才覺出幾分慣有的溫和底下,掩著一縷極淡的、連自己都快忽略的滯澀和不安。
六年了。
離開京城那個漩渦中心,跟著沈硯來到這江南小城,整整六年。
官俸微薄,但日子過得卻安寧。沈硯溫和、儒雅,待我極好,從不起高聲,眼底總有耐心細緻的暖意。阿沅出生後,這點暖意便擴成了融融春日,將我們這小院填滿。
不知這次述職回來,是繼續安穩在江南,還是要回京去……
京中有一些不想見到的人。
這些年我很少再想起謝淩雲。直到三日前,收到沈硯來信,說述職結束,升遷有望,不日將歸家。
某些被刻意壓製的記憶碎片,便悄無聲息地漫上來,想起來便泛起陣陣噁心。
雨聲漸歇。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著一身青衫的身影提著一包還散著熱氣的糕點走進來,肩頭微濕,眉宇間帶著長途跋涉的倦色,卻依舊溫潤如玉。
爹爹!阿沅像隻小雀兒撲過去。
沈硯笑著將她抱起,又從油紙包裡拿出串鮮紅的糖葫蘆塞到她手裡,這纔看向我,目光柔和:宛曼,我回來了。
我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外衫,觸手微涼,帶著雨水未散的潮濕氣息。
一切如常,他細細問過家中這幾日,還有阿沅可乖,彷彿隻是去鄰縣辦了趟差。
夜裡安頓好興奮到不肯睡的阿沅,回到房中,他正就著燈燭看書信。我沏了杯熱茶放在他手邊,輕聲問:述職還順利麼京中……一切可好
他放下信,拉住我的手,掌心溫暖乾燥,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順利。吏部考功皆是上評。若無意外,應能升任京職,日後我們便可長居京城了。
京城。
我指尖幾不可查地一縮。
他察覺了,輕輕握緊:彆怕。都過去了。
他從不細問我過去在京城經曆過什麼,尊重照顧著我的心思。這份體貼,曾讓我感激不已。
冇有怕,我垂下眼,笑了笑,隻是想著京城米貴,居大不易。
他笑開來,眉目舒朗:無妨,銀子總夠用的。這話他說了六年,我也信了六年。
再說,往後離嶽父嶽母家也近些,你若想回家看看,我也可陪你一起多走走。
幾日後,聖旨下,擢沈硯為都察院六品都事。官階升得不算快,卻入了都察院這等要害之地,已是殊榮。我壓下心頭些許異樣,開始打點行裝,預備北上。
一路上平安無事,阿沅對未見過的京城滿目好奇,對不曾謀麵的外祖家更是心向。
初到京城,沈硯忙於上任事務。
阿沅一早便跑來床頭,歪著綁著兩個髮髻的腦袋:孃親,我們去外祖家玩兒,好不好
好啊,就是怕我們去得有些勤了。
不會,不會!阿沅笑嘻嘻,阿奶可喜歡我啦。
本是開心的事,不成想半路上遇到最不想見到的人。
謝淩雲還是曾經的模樣,再見心境卻是不同。
曼曼,好久不見。
我下意識躲到一邊去,將阿沅緊藏在身後,冰冷的聲音阻隔與他之間的距離,小侯爺安。
他遊弋的目光帶著黏膩的感覺,我不懂,早在幾年前他已經和雲暖修成正果,得償所願。
現在這樣看著我是為了哪般
一想到被當成彆人影子的七年,心中無端湧上一股噁心。
心裡的芥蒂,讓我想離他越遠越好。
謝淩雲眼裡盛著深情,惺惺作態:回到我身邊吧,曼曼。
不懂小侯爺在說些什麼,告辭。
我抱著阿沅匆匆離去。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
那日沈硯出門赴同僚宴飲,歸來已是翌日清晨,隨著他歸家的身影,是一隊如狼似虎的京兆府衙役,手持捉捕文書,直闖內堂。
沈硯勾結藩王,暗通款曲,捲入漕運弊案,罪證確鑿!奉旨拿問!
冰冷的鐵鏈套上沈硯手腕時,他神色竟是平靜的,隻深深看了我一眼,無聲做了個彆怕的口型。
我僵在原地,渾身血液彷彿瞬間凍結。看著他被推搡著帶走,青衫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耳邊隻剩下阿沅被嬤嬤死死捂住嘴發出的嗚咽聲。
不。不能慌。
我深吸一口氣,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刺痛逼得自己清醒。
眼下最要緊的,是救他。
家中並不富裕,我迅速變賣了家中所有能變賣的首飾細軟,連同我這六年辛苦攢下的所有銀錢。
甚至顧不得求去孃家會不會被外人笑話,修書一封向爹爹求援。
銀子如流水般潑出去,打點獄卒,探聽訊息,尋找門路。
可所有線索都石沉大海,所有關節都銅牆鐵壁。
甚至隱約有風聲透出,此案牽扯奪嫡,水深得很,沾上就是粉身碎骨。
孃家也幫不得什麼忙。
我心下一片冰涼。是誰誰要如此狠絕地置他於死地
我頓時有些茫然,為了安全,我將阿沅拜托給爹爹,而後獨自守在家中。
在一個傍晚,一切的不解浮出水麵。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一家故舊門第铩羽而歸,那硃紅大門甚至未曾為我開啟。
馬車行至僻靜處,猛地停住。
車簾被人粗暴掀開。
暮色裡,謝淩雲眉目間帶著幾分陰鷙的得意,錦衣玉帶,攔在車前,目光如同黏膩的毒蛇,在我因奔波而憔悴的臉上逡巡。
曼曼,他開口,聲音是刻意壓低的沉緩,我說過,你該回來了。
我冷冷看著他,胃裡一陣翻騰。
一個窮書生,就算僥倖爬進都察院,又如何根基淺薄,如同螻蟻。他逼近一步,身上熏香濃烈得令人作嘔,如今這般境地,你還不明白麼他護不住你。
我向後撤,背脊抵住冰涼的車壁:這與小侯爺何乾
何乾他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驀地伸手,鐵鉗般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我當初以為,你不過是為了暖兒的事跟我置氣!暖兒是大度的人,你早晚該進我的後院!而不是讓你真跟這麼個東西磋磨歲月!他如今是階下囚,自身難保,你還要為他奔走曼曼,回到我身邊來。
黏糊的觸感和刺鼻的熏香讓我想起那七年,更是與此刻的噁心重合,我猛地用力甩開他的手,眼底儘是冰棱般的厭惡:謝淩雲!放開!是你在陷害他!
他猝不及防,被我甩得一個趔趄,臉上瞬間蒙上寒霜。
我揉著發紅的手腕,聲音淬冰:他是階下囚,也比你這等拿活人當影子的虛偽之徒乾淨千倍萬倍!我雲宛曼再不濟,也不會回頭啃一口拋卻過的餿飯!
你!謝淩雲眼底騰起暴怒,上前一步,似要用強。
我立刻揚聲:小侯爺是想當街強摑命婦嗎即便我夫君落難,我仍是朝廷冊封的孺人!
他動作一滯,四周已有零星路人側目。
他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最終化為一聲冷笑。
他壓低聲線,字字惡毒:好,好得很。雲宛曼,你清高,你有骨氣!我倒要看看,等沈硯秋後問斬,你成了寡婦罪眷,流落教坊之日,是否還能如今日這般嘴硬!
說完,他猛一甩袖,轉身大步離去。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裡,才允許自己微微顫抖起來。
秋後問斬流落教坊
不,絕不會。
我所有的銀錢幾乎散儘,最後隻剩下一支沈硯送我的白玉簪,成色普通,卻是他攢了三個月俸祿買的。
我攥著那支簪,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去詔獄,再見他一麵,然後,敲登聞鼓。
哪怕滾釘板,也要告禦狀!
陰森詔獄,氣味渾濁。獄卒得了我最後一點碎銀,態度勉強,引著我深入。
甬道儘頭,是一間獨立的牢室。
出乎意料,並無預想中的血腥味與慘呼。
反而異常安靜。
鐵柵欄內,一盞昏黃油燈搖曳。
一個人背對著門口,身著囚衣,脊背卻筆直,正俯身在一張簡陋的木案上書寫。
墨跡未乾,側臉沉靜,不是沈硯是誰
而他身側,竟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月白色常服,身量極高,氣質沉穆,正微微俯身看著案上的紙張。
這人……為何感覺有幾分眼熟
引路的獄卒突然停步,猛地跪伏下去,聲音透著無法掩飾的敬畏:陛下。
案邊的人聞聲直起身,轉過頭來。
燈光照亮他半張臉,威嚴內斂,眸深似海。
我腦中轟然一聲,像是被驚雷劈中!幼時宮宴上曾遙遙望見過一次的天顏——曾經的太子,當今天子!
我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卻見天子目光落在我身上,並無怪罪,隻略帶詢問地看向案後的那人。
沈硯此時也放下了筆,轉過頭來。
看到我站在牢門外,臉色蒼白,手中緊攥著白玉簪,他眼中迅速掠過一絲清晰的疼惜與無奈。
他起身,走過來,隔著柵欄握住我冰涼的手,輕聲歎:不是讓你彆怕,在家等我麼
他的指尖溫暖依舊。
我看著他,又看看他身後的那位,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問不出。
沈硯回頭,對天子無奈一笑:陛下,看來是瞞不住了。
天子哼笑一聲,語氣竟帶著幾分熟稔:愛卿這出苦肉計,看來是唱得人儘皆知了。
他目光掃過我,這便是你那位藏於江南,讓你連朕的暗衛都敢借去護著的夫人倒是……剛烈。
陛下苦肉計暗衛
無數碎片衝撞著,幾乎要撐裂我的頭顱。
沈硯,皇上心腹……將計就計……
那個總說銀子夠用的溫潤夫君,那個被我以為需要我散儘家財去拯救的窮書生……
我猛地想起,離京前似乎隱約聽過,陛下尚為太子時,身邊最神秘的那位謀士,彷彿,就姓沈。
眼前一黑,我向後軟倒。
最後。
聽見他帶著急切的低喚:宛曼!
還有天子似乎帶著笑意的低語:嘖,沈卿,看來你家宅之事,比肅清藩王黨羽還要棘手些啊。
意識沉浮間,彷彿又回到了江南的夜,細雨敲窗,沈硯握著我的手,我們一筆一劃教阿沅描紅。
他低聲輕語:宛曼,日子會越來越好。
他眼底的溫柔那麼真,指腹的薄繭硌著我的手背,一切都真實得不容置疑。
怎麼就成了苦肉計怎麼就成了陛下
我猛地睜開眼。
頭頂是熟悉的青紗帳,空氣裡氤氳著安神的淡香,是我江南家中臥房的模樣。可細看,帳子料子更細軟,屋內擺設也多了幾件不曾見過的玉器瓷瓶,透著不動聲色的矜貴。
孃親!阿沅的小臉擠過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又帶著欣喜,您醒啦!爹爹說您太累睡著了。
我撐著坐起身,環顧四周。
這不是我們在京城臨時租住的小院。
阿沅,你怎麼回來了這是哪裡
爹爹接我回來的,這裡是爹爹帶我們來的大房子呀!阿沅小手比劃著,好大好大,還有好多官兵叔叔守著,不過他們都不笑,凶凶的。
心臟沉沉一跳。
房門被輕輕推開,沈硯端著一碗藥走進來。
他已換下囚衣,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常服,料子是頂級的蘇緞,襯得他眉眼愈發清俊。
那股子浸到骨子裡的書生氣冇變,隻是……似乎添了些我從未看清過的東西。
醒了他將藥碗放在床邊小幾上,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我的額溫,還有哪裡不適
我避開他的手,目光定定看著他:沈硯,你還有什麼冇和我說的
他動作一頓,眼底掠過一絲複雜,隨即化為輕歎,在我床邊坐下:我是沈硯,你的夫君,阿沅的父親。
那詔獄裡……
也是我。他接得很快,目光坦然,宛曼,有些事情,並非有意瞞你。隻是事關重大,知道的人越少,你們越安全。
安全我幾乎要笑出聲,胸腔裡卻堵得發澀,謝淩雲攔著我,說你要被秋後問斬,說我遲早流落教坊!我散儘家財,想著去敲登聞鼓滾釘板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在瞞我!甚至可以說,騙我!
最後幾個字,我說得咬牙切齒。
他沉默下去,眸色沉靜,卻像藏著洶湧的暗流。
良久,他握住我的手,這一次,力道不容拒絕。
謝淩雲此舉,正在陛下與我的預料之中。他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冷意,他與其背後支援的藩王,勾結漕運,貪墨軍餉,證據早已收集得七七八八,隻差一個契機,將他們連根拔起。我此次回京升遷是假,入局做餌是真。
他針對你,是因為我我喉嚨發緊。
不全是。沈硯搖頭,他狂妄自大,早已對陛下不滿,與藩王勾結欲行不軌是遲早的事。至於我……他或許以為除去我,便能斷陛下一條臂膀,更能……他頓住,眼底寒芒一閃,更能讓你回到他的身邊,重回他掌控。
所以他陷害你入獄,是你早就料到的你甚至等著他這麼做
是。他承認得乾脆,唯有我陷入絕境,他們纔會放鬆警惕,露出更多破綻。陛下才能趁機將京畿防務與漕運稽查的關鍵人手,換上可信之人。
我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這環環相扣的算計,這以身犯險的冷靜,哪裡還是那個會因為我手涼就替我捂一夜、會因為阿沅摔跤就心疼不已的夫君
那我們的日子呢聲音有些發顫,江南六年,清貧安然,也是你做給誰看的一場戲嗎你說銀子夠用,是不是其實……
宛曼。他打斷我,手指收緊,力道有些重,目光灼灼,江南六年,每一日都是真的。俸祿微薄也是真的。陛下雖有暗中照拂,但大多限於護你們周全,並非錦衣玉食。那些日子,我院中種你喜歡的海棠,休沐日帶你和阿沅泛舟采蓮,夜裡燈下教你讀詩臨帖,哪一樁哪一件,是假的
他眼底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迫和……受傷
我怔住。
是了。江南的風,江南的雨,他指尖的溫度,看我和阿沅時眼底的光,那些細碎平凡的溫暖,做不得假。
可我惱他,把我做了旁人。
那為何現在又……
因為收網的時候到了。他語氣緩下來,帶著一絲疲憊,也因為,謝淩雲竟敢將手伸向你。我容不得。
他拿起藥碗,試了試溫度,遞到我唇邊:先把藥喝了。你憂思過度,氣血虧虛。餘下的事,我慢慢說與你聽。
我機械地張口,溫熱的藥汁滑入喉嚨,苦澀瀰漫。
這裡是陛下賜下的宅邸,就在皇城根下,安全無虞。外麵守著的,是陛下的親衛。他一邊喂藥,一邊低聲解釋,謝淩雲已被軟禁侯府,他手下幾個牽扯漕運案的關鍵人物,昨夜已被秘密逮捕。藩王在京中的勢力,今日拂曉也已由五城兵馬司控製。
我聽著他平淡地敘述著這場驚心動魄的朝堂清洗,心跳得一下重過一下。
所以……你不會有事了,對嗎
他喂完最後一口藥,用帕子輕輕沾了沾我的嘴角。
眼底終於又漾開那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柔光:嗯。不會再有事了。嚇到你了,是我的不是。
懸了幾天幾夜的心,終於重重落回實處。
隨之而來的不是喜悅,而是巨大的虛脫和後怕。
我閉上眼,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
他頓時慌了手腳,像是又變回了那個見我蹙眉就無措的書生,連忙將我攬進懷裡,笨拙地拍著我的背:彆哭,宛曼,彆哭……是我不好,合該早些告訴你。
你……你混賬!我攥緊他的衣襟,將眼淚鼻涕都蹭在他價值不菲的蘇緞上,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差點就去滾釘板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聲音啞得厲害,手臂收得更緊,是我混賬,是我不對,以後再不會了。
我在他懷裡哭了許久,直到阿沅不安地蹭過來,才勉強止住。
情緒稍定,我纔想起最關鍵的那個問題。
你……你到底是什麼官我抬起頭,看著他微紅的眼圈,悶聲問。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最終輕咳一聲:陛下潛邸時,我任太子洗馬……兼領東宮暗衛副統領。陛下登基後,明麵上外放我去江南,實則為肅清江南官場鋪路。此次回京,原定的職位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
太子洗馬、東宮暗衛副統領、右僉都禦史。
每一個官職,都和我認知裡那個書生出身,初任翰林院編修的夫君,隔著天塹。
我看著他,半晌,幽幽吐出一句:沈大人,您這‘銀子夠用’,說得可真是……太謙虛了。
沈硯:……
他罕見地語塞,耳根透出一點薄紅,竟似有些無措。
這般情態,倒與江南時被我揶揄俸祿微薄一般無二。
我心頭的驚濤駭浪,奇異地被這細微的熟悉感撫平了些許。
所以,我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哭過的囔意,沈大人日後是打算繼續讓我‘勤儉持家’,還是能稍稍透露一下,咱家如今……究竟幾口鍋吃飯
他失笑,抬手用指腹抹去我頰邊殘存的淚痕。
眼神柔軟:夫人恕罪。往日是情勢所迫,不得不隱忍。往後……
他略一沉吟,語氣認真了些,右僉都禦史的年俸,並一些陛下賞賜的皇莊田畝產出,約莫,夠你和阿沅稍稍寬裕些,不必再為一支白玉簪節衣縮食數月。
我看著他,這人藏得可真深。
那謝淩雲呢我問出最關心的問題,他這般構陷於你,就隻是軟禁
沈硯眼底那點柔和瞬間淡去。
漸漸覆上一層冷冽的釉光:勾結藩王,貪墨軍餉,構陷朝廷命官,條條都是死罪。陛下仁厚,未即刻發作,不過是等著漕案最後幾條大魚徹底浮出水麵,一併清算。侯府,已是甕中之鱉。
他語氣平淡,卻字字透著血腥氣。
我指尖微涼,這才真切意識到,我的夫君,並不僅僅是那個會抱著阿沅看螞蟻搬家的溫潤書生。
那日詔獄中……我遲疑著,陛下他……
陛下與我,有君臣之分,亦有故舊之誼。他言簡意賅,顯然不欲多談天傢俬事,隻道,此番事了,陛下應會另有封賞。或許,會賜下爵位。
爵位
我心頭一跳。
怕嗎他忽然問,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臉上,這樣的日子,或許不如江南清淨。
我迎上他的目光,過去許多畫麵在腦中交錯閃過。
江南六載的晨昏煙火,以及他此刻眼底不容錯辨的在意。
我緩緩搖頭。
深吸一口氣,語氣斬釘截鐵:不怕。隻要你不拿我當棋子,不當影子,刀山火海,我也跟你去。
他眸色驟然深濃,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沈硯此生,唯有一妻,名喚雲宛曼。從無旁人,更無影子。
窗外天色漸亮,一縷晨光透過窗欞,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風波並未即刻平息。
沈硯開始早出晚歸,甚至時常宿在都察院值房。
新賜的府邸門前車馬漸多,皆是有品級的官員前來拜會,或稱沈禦史,或稱沈大人,態度恭敬異常。
我閉門謝客,隻安心打理內宅,照顧阿沅。
府中仆役皆是生麵孔,規矩極嚴,行動悄無聲息,眼神銳利,想來絕非普通下人。
我佯裝不知,隻按部就班過我的日子。
偶爾能從沈硯疲憊的眉宇間,或是從前來送東西的仆役隻言片語中,拚湊出外間的驚心動魄。
漕運案牽連甚廣,抄家、下獄者眾。
謝家侯爵之位被削,謝淩雲及其父捲入最深,判了秋後處決。
昔日煊赫的侯府,轉眼大廈傾頹。
雲暖與我家乃是表親,卻相去甚遠,雲家倒不至於被謝家牽連。
訊息傳來時,我正給阿沅繡一隻小老虎香囊。
針尖刺入指腹,沁出一粒血珠。
怔了片刻,我將血珠抿去,繼續低頭走針。
無恨無怨,隻覺得空茫。
七年的影子,原來崩塌起來,也不過是旁人嘴裡幾句閒談。
又過月餘,塵埃漸定。
陛下論功行賞,沈硯晉為正四品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賜伯爵爵位,號靖安。
聖旨抵達府邸那日,香案冉冉,我穿著新趕製的命婦服飾,跪在沈硯身側接旨。
耳邊是內監尖細的唱誦聲,周遭是仆役黑壓壓的跪拜身影。
手心忽然被輕輕撓了一下。
我微微側目,沈硯目不斜視,恭敬聆旨,彷彿剛纔那小動作隻是我的錯覺。
直到夜間,賓客散儘,他褪去一身酒氣朝服,從身後擁住我,下巴抵在我發間,才低低道:宛曼,我們如今,是真真正正的歲月靜好了。
窗外月華如水,庭中海棠初綻。
是江南冇有的名貴品種,他說,今年必讓我看足花開花落。
嗯。我靠在他懷裡,閉上眼。
這一次,心落到了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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