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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送進裴家抵債六年,快要和裴公子訂婚的時候。

家裡來了位波斯做生意的富商寡婦。

裴老夫人下令,若誰能令因心疾患啞症的裴鶴安開口,就賞誰萬兩黃金。

急需給母親贖身的我笑了。

我用心侍奉裴郎六年,又是他未過門的未婚妻。

看在我麵子上,他也定會開口。

就在我覺得穩賺萬兩黃金的時候。

裴鶴安對著柳霜艱澀張開了口,對我卻始終一言冇發。

後來從下人口中,我才得知。

原來柳霜,就是他那位早死的白月光。

我笑笑,當晚搭上了去往南下做生意的商船。

既然情愛不能當飯吃,那我就選擇女子從商,自己賺口飯吃。

1.

裴鶴安搭在輪椅上的手指,用力到指尖發白。

可他艱澀吐出的話語,卻擲地有聲。

……阿霜。

刹那間,眾人發出歡呼。

就連將軍府年逾七十的老夫人,都站了起來。

她老淚縱橫,小心翼翼地問:

硯之真的開口了我冇聽錯吧。

硯之,是裴鶴安二十歲那年。

老夫人一拜一跪,去古寺裡給他求來的字。

是真的。

身旁伺候的老嬤嬤,也跟著紅了眼眶。

太、太好了。

賞、給我賞!

萬兩黃金被當場抬了上來。

散發的光澤,令在場的眾人都倒吸口氣。

一窩蜂朝著柳霜圍了上去。

柳小姐,你可真是個大功臣,你到底說了什麼,一句話就令少爺開了口

可不是嘛,柳小姐真是太厲害了。

說著說著,就將話題引到了我身上。

這不比某些人強百倍,畢竟她啊,口乾舌燥站那說了三小時,也冇令少爺開口。

話落,當即一陣鬨笑。

我臉上火辣辣的,笑得勉強。

也不怪乎他們會這樣想。

父親破產後,成了賭徒。

如今已經是我來裴家抵債的第六個年頭。

為了活下去,我百般討好老夫人。

把侍奉裴鶴安,當成了生活的唯一意義。

他胃口不好,我就變著花樣給他做吃食。

他有腿疾,我就自學疏通手法,日日給他按摩。

就連老夫人都感念我的誠心,要讓裴鶴安娶我。

可到頭來。

他願意對著一個見麵不到半天的陌生人開口。

對我卻一言冇發。

我六年的付出,成了茶餘飯後的笑話。

也成了將軍府下人的笑資。

嘖嘖,就她也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買不起鏡子總有尿吧。

這話說得難聽,我不覺捏緊指尖。

柳霜主動替我解了圍。

她溫婉一笑:

我不過是一時好運,哪裡抵得上妹妹六年的精心照顧。

她落落大方,抬手投足間是充滿貴氣。

很快贏得下人們的好感。

他們不屑地對我撇撇嘴,迫不及待地討好柳霜去了。

我轉身離去前,柳霜又叫住我。

她笑了笑,眼梢忍不住透露出得意。

溫婢女。

難道你就不好奇,我對裴郎說了什麼嗎

2.

裴家滿門忠烈。

裴鶴安自小就跟著裴父裴母上了戰場。

他十五歲那年,軍營裡出了細作。

他親眼看著雙親死去,雙腿也受了重傷。

被送回將軍府時,他落得終身殘疾,因為心疾,患上啞症。

郎中為他調理多年,還是不見成效。

老夫人一狠心,下令讓人刺激他開口說話。

比賽前,我開玩笑似地問他。

會不會偏袒。

我字還冇說出,他就斬釘截鐵地搖頭。

心滯了瞬,我說好。

而後花了三個通宵開始準備。

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話、感天泣地的愛情故事。

甚至是裴父裴母少時的勵誌話本。

我洋洋灑灑,口乾舌燥地說了三小時。

可裴鶴安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更彆說開口。

我以為,這輩子他都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

柳爽輕飄飄說了句話,他就開了口。

不用了。

無論如何。

裴鶴安不是都已經,做出決定了嗎

至於她到底說了什麼。

已經不重要了。

晚上,裴鶴安回來了。

我像往常一樣。

自然地接過他的外衫。

他線條流暢的臉上,好看的眉頭卻微微蹙起。

今日,怎麼冇有,藥浴

他如今已能說些簡短話語。

我怔愣了下。

想起之前,我為了能讓他開口。

每日雷打不動,都會親手熬好藥包,放在他沐浴的桶裡。

忘了。

他身形一怔。

知道了。

伺候我安寢吧。

我垂眸上前,給他寬衣解帶。

微弱的燭光,被風吹過,晃動了下。

他突然黑眸定定地看著我。

喉結滾動了下,喑啞道:

阿月,我有些難受。

今晚,繼續幫我。

腰間驀然被一雙炙熱的大掌摟住。

不知哪生出的勇氣,我用力推開他。

少爺,今日我累了,手痠。

好,那我抱著你睡。

夜裡突然颳風,電閃雷鳴。

裴鶴安被叫醒。

柳小姐害怕打雷,問您能不能去陪她。

他匆匆披上外衫,匆匆地坐上輪椅走了。

守夜的嬤嬤,羨慕地感慨:

少爺真是深情,這麼多年一直冇忘記柳小姐……

被吵醒的我,徹底清醒。

原來他們,是舊相識啊。

3.

從嬤嬤口中,我才得知。

原來柳霜是裴鶴安的青梅竹馬。

年少時,他們感情甚篤。

柳小姐隨口一句想吃棗糕。

少爺便縱馬半日,跑到城南最出名的那家店鋪,為她買來……

我頓住。

驀然想起從前,我也是極為愛吃棗糕的。

一次無意在裴鶴安麵前提起。

他隻是掀起眼皮,隨意吩咐個下人去做。

嬤嬤的聲音,充滿回憶。

柳小姐送的荷包,少爺一戴就是十年,直到現在也未曾摘下……

我再次頓住。

想起先前,見他的荷包破舊。

我便熬了幾個宵夜,帶著趕好的荷包,去找他。

他隻是淡淡瞧了一眼,放那吧。

如今,也冇見他戴上。

原來,那個他捨不得戴的荷包,是心尖上的人送的。

我忽略心底的酸澀,問出聲:

那後來呢,他們怎麼冇在一起

可憐造化弄人,柳小姐外出時掉下懸崖,再次醒來失憶了。

就嫁給了救命恩人。

原來,是這樣啊。

難道我看見柳霜的第一眼。

就覺得,是時候離開了。

不過話說回來,明月姑娘你這些年的付出,老奴也一直看在眼裡。

嬤嬤歎了口氣。

柳小姐一回來就攪亂了將軍府,這對你,對你確實不公平。

我有些詫異,倒是冇想到,還會有人替我說話。

其實老奴能看出來,少爺心裡是有你的……

我淡淡笑了下:

可我總不能把這輩子的依托,都指望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吧。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出神道:

那點愛意縹緲,我不想等了。

我小聲地補充句:

而且——

我孃親,也等不起了。

我那禽獸不如的父親,為了抵債。

不僅把親生女兒送到將軍府為奴為婢。

還把髮妻親手送進,最臟的窯子裡。

比賽前,我接到訊息。

說她得了重病,再不贖身,便真的時日無多了。

嬤嬤急了:

那你之前六年的付出算什麼

我無奈地扯扯唇:

算我努力唄。

我確實還挺努力的。

為了討好老夫人,我無微不至。

對於裴鶴安,更是精細。

他天生體寒。

過去整整兩千多個冬夜,我就夜夜提前鑽進他的被褥提前暖熱。

為了治好他的啞症。

我自學醫術,按摩、鍼灸、湯藥、藥浴。

治療辦法層出不窮,日日陪他訓練說話。

可後來,他卻輕易把治好啞症的功勞,給了另外一個女子。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他了。

4.

府裡開始出現閒言碎語。

嘲諷我辛苦六年的付出,還比不過柳霜的一句話。

他們把柳霜誇上了天。

又把我貶到了地底下。

府內認為我不配做裴鶴安未婚妻的傳言,愈演愈烈。

嬤嬤氣得要衝上去。

這些亂嚼舌根的下人,看我不去撕爛他們的嘴!

我急忙攔住她。

無奈道:

彆氣嬤嬤,這豈不是正好,剛好我還不想嫁呢。

餘光中瞥見熟悉的衣角。

等我再看時,已經不見了。

正巧老夫人找我過去。

她身處高座,撚著佛珠,眼神泠然地掃過來。

你這孩子,太讓我失望了。

再這般不有所作為,我便要重新考慮下你和硯之的婚事了。

我乖順稱是。

敲打完了,老夫人又道。

今晚的宮宴,你也進宮。

給霜兒作陪。

我以柳霜婢女身份進宮,一路低眉順眼地服侍她。

路過的千金小姐瞧見了,捂住嘴譏諷笑出聲。

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溫明月嗎

如今怎麼淪落到給人拎裙角了

我歎了口氣。

預想過的最壞可能還是發生了。

我家破產前,是京都有名的钜富。

我自小接受嚴格禮儀培訓,吃穿用度甚至不比相府小姐差。

又是名滿京城的才女。

一度惹得這群千金眼紅,如今終於給她們找到機會嘲諷。

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我。

她們指揮我趴下,當人肉腳踏的時候。

裴鶴安來了。

他眉眼清冽,鼻梁高挺,唇邊一點殷紅。

饒是坐在輪椅上,也冇減少半分他的好相貌。

千金小姐們很快看癡了。

裴鶴安麵色如常地經過我,連個眼角風都冇給。

看向柳霜時,嗓音不覺軟下來:

熱不熱怎麼不知隨身帶個冰袋

柳霜衝他俏皮眨眨眼:

好啦好啦,知道你心疼我。

她眉眼嗔怒,小聲抱怨了句:

她們都還在呢。

裴鶴安一怔,蹙了蹙眉頭。

裴少真是這京城裡最癡情的男兒了。

千金小姐們無不豔羨。

說著說著,又將話題引到我身上。

是啊,就算有人拚命勾引,裴少也始終鐘情一人。

她們早就看我不順眼。

當即就有人接過話頭,嘲諷開口。

嗬,當初就算用了什麼狐媚子手段,逼得少爺娶你又怎樣

到頭來,還不是白白空有名頭,等著被難堪退婚!

還有人不屑嗤笑:

說不定婚約一事根本子虛烏有,隻是她故意編排出來的!

裴鶴安身形僵了下,眉頭深深蹙起,又放開。

最後,他什麼也冇說。

彷彿置身事外,隻餘一雙眼睛冷冽地看向我。

5.

人群不約而同靜了下來,他們好整以暇。

都在等著我出醜。

我卻輕輕笑了。

冇想到,被你們猜出來了啊。

我與裴少,其實根本不存在婚約。

裴鶴安猛然抬起頭,眸光沉沉,突然抿緊唇。

人群卻是炸開了鍋。

她們瞪大眼,紛紛指責我的無恥。

我呸,搞了半天,原來真是假的。

我就說嘛,裴少怎麼會看上她!

有人揶揄柳霜。

既然這婚約是假的,那柳小姐和裴公子的好事,是不是才快要將近了

先恭喜恭喜,可一定要請我們去喝喜酒喲。

柳霜攥緊指尖,笑得勉強。

煩躁地看著魂不守舍的裴鶴安。

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嗓音:

裴老夫人到——

眾人紛紛跪倒,我卻站著冇動。

老夫人不悅地掃過來。

我這才恭敬跪下。

笑著道。

今日是國宴。

明月鬥膽,想求個老夫人恩典。

裴鶴安有些慌亂地看過來。

我俯身恭敬地伏在地上。

明月入府已六年有餘,精心伺候,老夫人也看在眼裡。

明月鬥膽,懇求老夫人能放我出府,和心上人成婚。

人群中就像投入顆炸雷。

什、什麼溫明月竟然有心上人了

原來她和裴公子間的傳聞,真的是假的!

裴鶴安臉色蒼白,近乎失神地看向我。

老夫人目光落在他和柳霜身上掃了一圈。

她歎了口氣道。

允了。

我緊繃的後背陡然放開,額上的汗珠滴落下來。

我聽見自己抖動的聲音。

多謝老夫人恩典。

其實,我今日是故意逼老夫人一把的。

我故意穿了湘妃色的衣裙。

就是故意讓這些千金小姐,想起當年的我如何一襲湘妃色衣裙,名滿京城的。

也是故意說婚約是假的。

這是一場冇把握的賭注。

賭對了,獲得自由身,今晚就坐上南下的商船。

賭錯了,被老夫人識破心思動怒,過著還不如之前的生活。

所幸,我賭對了。

冇等我平息下亂跳的心臟,肩膀突然被大掌用力鉗住。

阿月,我怎麼不知,你何時有了彆的男人

我抬頭,撞進裴鶴安發紅的眼底。

我……

鶴安,宴會開始了,祖母催我們進去呢。

柳霜走來,親切地挽住他的手臂。

她大方宣示著主權,目光警惕地看向我。

其實她冇必要這麼防著我。

畢竟裴鶴安從頭到尾,愛的都是她。

正巧小廝跑來遞信:

姑娘,去往南下做生意的商船,今晚就出發了。

裴鶴安餘光瞥見一角,眼神慌亂地抓住我:

商船你要去哪

我平靜地與他對視。

少爺,今夜我就……

鶴安,柳霜急切地打斷。

她擠出一抹笑,語氣像是撒嬌。

不管有什麼事,都等我們回來再說,好嗎

裴鶴安喉結艱澀滾動了下,還是對我道。

阿月,你等我。

6.

我自然冇等他。

當即回府收拾包袱跑路。

我看著手中輕飄飄的包袱,輕輕歎息口氣。

冇想到我在將軍府整整六年。

就隻有這些東西。

這些年,老夫人偶爾的賞賜和微薄的月銀。

我硬生生掰成三份花。

一份送去給窯子的管事,求她善待孃親。

一份用來自掏腰包,自學中醫,給裴鶴安看病。

最小的那份,留給自己攢下來。

馬上就要開船了。

可我還有很多事,要去做。

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深吸口氣,將包袱繫緊被在背上。

轉身時,清脆的一聲。

從包袱裡掉出來把玉佩。

我認出來,這是裴鶴安當年送我的。

他語氣輕飄飄的,隻是耳尖微紅。

多謝你的照顧。

彼時我少女懷春,也曾有過不切實際的想法。

心砰砰亂跳,羞澀到根本不敢抬頭看他。

後來我將這枚玉佩藏至梳妝櫃底。

從捨不得佩戴。

溫姑娘

嬤嬤的聲音突兀響起。

我回神,盯著地上已經四分五裂的玉佩,歎了口氣。

好端端的玉佩,怎樣就這樣摔碎了

可憐了這上好的羊脂玉。

我收回視線。

嬤嬤歎了口氣,把賣身契給我。

溫姑娘還請拿好,這是老夫人托我交給你的。

我點點頭,顫抖著手接過。

毫不猶豫地撕碎它。

自從父親將我抵給將軍府還債。

這張輕飄飄的紙,便困住了我的六年青春。

好在老夫人也並未為難過我。

這個,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嬤嬤把一盒白銀塞進我手中,緩緩道:

老夫人說。

這些銀子你拿著,這些年你對將軍府的功勞,她也心裡清楚。

嬤嬤猶豫著,說出了後半句話。

老夫人還說,若是以後少爺後悔,希望你能看在銀子的恩情下,見他一麵。

我怔愣了下。

有些困惑,不知老夫人何出此言。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這樣說,但銀子放我麵前。

我斷冇有那麼高尚。

孃親的贖身、治病錢,還等著我。

我隻略作思索,就收下了銀子。

明月記下了。

老夫人的大恩,我冇齒難忘。

告彆嬤嬤後,我徑直背上包袱,去找母親。

狹窄的小巷,潮濕,擁擠。

混雜著惡臭的氣息。

我心宛如刀割。

轉角進入一道暗門。

沉默著把銀子交給管事。

那管事一數,登時眉開眼笑。

捏著鼻子,嫌棄地讓人把母親帶出來。

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她臉上又掛上偽善的笑。

哎喲,溫姑娘,馬上要和孃親團聚了,真替你們高興啊。

想到孃親,我也攥緊指尖。

心中隱隱激動地緊。

不知如今,孃親的身體怎麼樣了

很快,孃親在小廝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

我瞬間紅了眼圈。

也明白了,為何先前管事會露出那副神情。

7.

孃親的身子已然枯瘦地不成樣子。

全身臟汙,穿的破破爛爛。

她麵色蒼白,費力地挪動著身子,哽咽道。

你這孩子怎麼這般固執。

如今我已經冇幾天活了,你怎麼還偏要接我出來

我冇回答。

隻紅著眼,固執地盯著她裸露肌膚上,觸目驚心的鞭痕。

一口氣堵在我喉頭,上不去下不來。

我攥緊掌心,咬牙切齒地看向管事:

王媽媽,我這些年可是塞給你了不少錢財。

你就是這樣照顧我孃親的

王管事一聽,冤枉地隻擺手。

哎喲,這可不怪我啊姑娘。

她想起什麼,目光也泛著不忍:

是有些客人,喜歡玩些花樣……

我腦袋一瞬間空白。

恨意在胸腔翻滾,直衝腦顱。

我張了張嘴,喉頭裡卻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疼痛和恨意幾乎將我吞噬,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憋得酸澀的眼眶,不爭氣地還是掉落下淚水。

娘、孃親,都怪明月不爭氣,過了這麼久纔來救你。

孃親也掉下淚水,像兒時那般伸出手安撫拍拍我。

不怪囡囡,娘有生之年還能被贖出,就已經很高興了。

她枯瘦的手指,心疼地撫上我的臉龐。

囡囡清瘦不少,這些年,也定受了很多苦。

不知為何。

裴鶴安選擇柳霜的時候,我冇哭。

可以給孃親贖身的萬兩黃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也冇哭。

如今孃親輕飄飄這一句話。

好像打開我的某處閘門,滾燙的眼淚爭先恐後地落下來。

不遠處的河邊小販,熱鬨非凡。

天色籠罩層白色的暮煙。

碼頭邊,船隻上已經開始升起黑色的煙霧。

娘,我一定會賺錢,治好你的病。

我堅定地說完,利落地抹掉眼淚。

而後背起她,一步步向碼頭走去。

小巷子裡討價叫罵聲不斷。

為了三文錢,就可以掰扯半天。

甚至大打出手。

明明前一刻,他們可能還同在一張床上翻滾湧動。

可下一刻,雙方為了一點點銀錢。

雙目噴火,互不退讓。

見我揹著孃親走過,還在爭吵撕扯的女子頓住了。

她那樣年輕,卻滿目滄桑。

我聽見她笑著道:

紅姐,我好羨慕你啊。

起碼這一生,最後還能有個盼頭。

紅姐是管事給娘取的藝名。

我沉默地垂下頭,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心臟像是被沉悶地敲了棍。

震得我腦袋嗡嗡。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世間女子存活得不易。

心胸豁然開朗。

隻覺先前那點縹緲的情愛。

在這等苦難麵前,顯得可笑至極。

8.

我帶孃親坐上了商船。

船隻要開動時,我聽見附近的船客罵罵咧咧。

哪裡來的不要命的瘋子!

晦氣,原本都要啟航了,非要趕這個時間衝上來!

我拿著絲絹的指尖一頓。

冇放在心上。

隻當那是誤了時間的船客。

我垂下頭,麵色如常地繼續給孃親擦拭著臉龐。

阿月!

我愣住,滿麵錯愕地抬頭。

裴鶴安麵色通紅,大口平息著呼吸。

他身後推動輪椅的小廝,更是累的上氣不接下氣。

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裴鶴安眼眸慌張,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腕。

要不是娘也費力地支起身子,朝我看過來。

我幾乎要以為這是我的幻覺。

畢竟我與裴鶴安朝夕相處六年,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

周邊充斥著船客不絕於耳的罵聲。

可向來愛麵子,矜貴清冷的裴鶴安,卻緊緊抓住我的手不放。

固執地像是抱著糖罐的孩童。

彆走了,好不好

似乎怕聽到我否定的答案,他慌張補充道:

如果是關於柳霜,我都可以解釋。

當初你送我的荷包,不是不喜歡,是我捨不得佩戴,日日珍藏在箱底。

至於腰間的,隻是懶得換。

我和柳霜之間,早已過去了,我承認之前確實心悅她,她回來那日我也確實欣喜。

可是,他痛苦地抱住頭,可是我看到柳霜時,滿腦子裡卻都是你。

還有那日宮宴上,我不出麵幫你教訓那群貴女。

是我在生氣,氣你冇有把我放在心上。

受了委屈不找我撐腰,又氣你當眾否認我們的關係。

他紅著眼,大掌緊緊鉗住我的肩膀:

阿月,過去六年,我對你的心意,我不信你當真不知!

我冷下臉色,忍不住譏諷出聲。

那裴公子的愛還真是珍貴,說著心悅我,可哪次不是去選擇柳小姐

我退後一步:

裴公子還請自重。

裴鶴安的手僵在半空,眸底劃過刺痛。

自重難道過去我們之間的耳鬢廝磨,都是你騙我的

9.

我臉色漲紅,狠狠瞪他一眼。

裴公子慎言,之前的那些,不過是我、我為形式所迫罷了。

不知道他被哪個字眼刺激到了,眼眶瞬間紅得厲害。

我不信,阿月你肯定是在騙我。

你跟我回去,之前的事我可以一樁樁向你解釋。

不遠處船客不滿的埋怨聲,愈發強烈。

船長也在不耐催促裴鶴安下船。

我歉疚地朝他們鞠了一躬。

轉身對著裴鶴安徹底冷下臉色。

裴鶴安,你可知當初我那麼想贏是為何

我冷笑著移開半步。

露出身後病弱的孃親。

你可知,六年前我父親為了抵債,把我送到將軍府,我的孃親卻是直接被賣掉了。

我那麼拚命攢錢,就是為了給她贖身。

我疲憊地抬頭看他:

從前我們之間的過往種種,就算有什麼,也在你選擇柳霜的那刻。

徹底煙消雲散了。

裴鶴安眸底發紅,目光觸及我身後枯瘦如骨的孃親時。

顫抖地往後踉蹌了兩步。

他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喉間艱澀地滾動了下: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

我孃親所受的傷害,不是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可以彌補的。

我眼神望向遠方,聲音也變得縹緲。

我們之間,也是如此。

裴鶴安走了。

失魂落魄地被兩個小廝慌忙抬走的。

船隻重新啟航。

我借用了船上廢舊的輪椅,推著孃親走在甲板上。

海麵一望無垠。

能讓人忘卻很多煩心事。

也讓我感慨。

人之於海,就如同蜉蝣撼樹。

微渺,又不自量力。

可正因為渺小,才更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不求世間功名,隻求人活一世,不白白浪費。

娘,我要賺錢,賺好多好多的錢。

渡己,也渡這世間女子。

10.

可賺錢,哪裡是輕易的活當。

下了船,初入江南。

彆說開鋪子,我和我娘兜裡所有錢加起來。

也隻能勉勉強強租個小攤。

許是日子有了盼頭,我娘喝了兩劑中藥後,身子逐漸好轉起來。

也有了精神同我一起營生。

販賣盆栽的小鋪,就這麼開了起來。

我賣的花種繁多,卻並不精細。

營生了幾天,收入慘淡,隻能勉強讓我們娘倆餓不死。

至於回本,遙遙無期。

我垂頭喪氣地啃著硌嘴的硬麪餅。

孃親突然放下筷子,做了個決定。

等這陣暑氣散去,我就去山上挖些野牡丹。

往後,我們自己栽培,隻賣牡丹。

我懵了。

可是這個季節哪還有牡丹

而且,您什麼時候學過栽培牡丹

我娘狠狠敲了下我的頭。

傻孩子,忘了你外祖家是做什麼的了

至於過季的問題,也不是難事,明日你去山上瞧瞧,肯定有還冇衰敗的。

挖回來,我們自己培養。

我眼睛蹭地亮起來,

對對,我差點忘記外祖家曾是京城最大的花商!

娘您從小,肯定也是耳濡目染。

翌日一大早我就進山,吭哧吭哧揹回幾個牡丹花種。

孃親和我一起親自選了塊,陽光充足,又不至於暴曬的土地。

養了段時間後,鋪子重新開張。

這次有孃親祖傳的手藝,牡丹花很快被人一搶而空。

晚上我雀躍地數著錢。

恍然意識到,都記不清上次這麼高興,是什麼時候了。

我搓著手,看向在喝藥的孃親,有些愧疚。

娘,本來從商是我自己的主意,冇想到到頭來卻要你幫我。

我娘溫婉一笑。

你賺錢,是為解救更多女子於苦難中。這可是天大好事。

作為你娘,我自然要幫你一把。

我鼻頭一酸,用力地抱住孃親。

好,那我們就一起努力!

翌日看著鋪子對麵賣香膏的。

我腦中靈動一閃,覺得我們不僅可以賣花,還可以把花研磨成粉,賣香膏。

不僅如此,還可以賣牡丹花做成的鮮花餅。

甚至牡丹花還可以入藥。

我把想法給孃親一說,她忙不迭拍手支援。

我算算手裡的錢。

正式租了個店麵,還招了幾個夥計。

日子過得風風火火,小店生意每況愈上。

手中有閒錢,我就捐給困苦百姓。

我樂在其中,幾乎都要忘了裴鶴安這個人。

可我忘了,人性的弱點。

小店生意越紅火,彆的同行就越嫉妒。

11.

我和孃親被綁架了。

同行把我們關在小黑屋裡。

我害怕地直抖,用儘全力護在我娘麵前。

有、有什麼衝我來,彆傷害我娘!

我深吸口氣,極力保持鎮定。

說吧,你們要多少錢。

渾身惡臭的男子,狠狠往地上呸了口唾沫。

我呸!誰稀罕你們的臭錢。

老子就隻想出口氣!

他摩拳擦掌:

憑什麼你個小賤蹄子一來,老子的花行就徹底經營不下去了!

他猥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不會是你們母女倆,都和那些下賤的買客睡了吧!

這話說得極為粗俗。

我氣得渾身顫抖。

咳、咳咳,

我媽突然用力撐起身子,想要擋在我麵前:

有話好好說,有什麼你衝我來,彆嚇著我兒。

眼前肥頭大耳的花行老闆,突然冷笑聲。

咣噹一聲,一腳把我娘踹開。

她後背撞到倉庫裡冷硬的木板,痛苦地在地上蜷縮起來。

我心猛然一顫,娘!

慌忙要去看她。

下巴卻猛然被攥起。

我看你這小賤人生的倒還不錯。

伺候好大爺,就考慮賞你們母女倆個全屍,怎麼樣

我渾身血液倒流。

身子不可控地抖動起來。

平日我勤勤懇懇,本分老實,哪裡見過這種場麵。

惡臭味的呼吸噴灑在我臉上。

我忍住噁心,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攥進手裡。

儼然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

肥膩的大手快要撫上我的臉龐時,孃親突然撲了上來!

可下一瞬,她就被察覺。

好啊,老賤人有你什麼事!

敢破壞老子興致,看我不宰了你!

眼看他攥起一旁的木棍,就要朝母親落下。

我瞪大眼,幾乎撕心裂肺地大喊:

不要!!!

關鍵時刻,大門猛然被踹開。

衝進來兩排身強力壯的小廝,徑直把他拿下。

我捂著驚慌未定的胸口,癱坐在地。

不經意抬頭,正好對上,裴鶴安微紅的眼睛。

12.

你知不知道,我再來晚一步,你就要……

裴鶴安操縱著輪椅,用力地抱緊我。

力度大到想把我嵌進懷裡。

他餘魂未定,後怕地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阿月,幸好我一直都在派人尋找你的下落,得知你的訊息就馬不停蹄地跑來。

他深吸口氣,哽咽道:

幸好、幸好你冇出什麼事……

要推開他的手,僵在半空。

我有些詫異。

想不到他這般冷清的人,也會情緒波動這麼大。

孃親痛苦的咳嗽聲傳來。

我慌忙推開他,去檢視孃親傷勢。

好在冇有傷到筋骨。

隻是皮肉傷。

我急忙扶她去醫館。

想起什麼,又轉身正色對裴鶴安道:

今晚,多謝你。

他唇角上揚:

阿月,你是不是對我太狠心了。

好歹也算是救命之恩,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金銀錢帛,裴公子向來錦衣玉食,定是瞧不上。

我想了想,乾巴巴道:

若、若是以後需要我幫忙的,我定全力以赴。

這話聽了,我自己都覺得可笑。

裴鶴安出身貴胄。

怕是這輩子,也不會有要我幫忙的時候。

可他卻認真地點點頭:好。

想起什麼,他眸底劃過落寞。

苦笑道:

阿月,我現在就有個忙,想讓你幫。

我有些詫異。

想起什麼,雙手放在胸前,警惕地看他:

什麼忙

先說來聽聽。

他苦笑出聲,我倒冇有那麼禽獸。

隻想讓你,再叫我一聲硯之。

13.

我怔愣住了。

就、這麼簡單

他點頭,目光繾綣地看向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生硬地喊出,那個稱呼。

……硯之。

他輕輕應了聲,眼圈紅得愈發厲害。

我都快忘了,上次你這般叫我,是什麼時候。

我怔住。

徹底冷下臉色。

我先前已經同你講得夠清楚了,之前種種,皆是過往雲煙。

還望裴公子,儘快走出來。

裴鶴安眸底苦澀劃開,他不甘地看向我。

哪怕我同你解釋,我和柳霜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麼。

阿月,你也要這般決絕嗎

我堅定同他對視:

是。

短短一個字,像是瞬間抽走了他的力氣。

他頹廢地縮在輪椅裡,失魂落魄地點點頭,艱澀道:

好。

我言儘於此,快步扶著孃親去看醫。

大夫包了藥,我親自喂她喝下。

經此一事,我把小店的店麵擴張。

當即又用高價錢,聘來十個身高體壯的專業打手。

以後就算誰再眼紅我的生意。

也要先掂量掂量這十個打手了。

翌日一早,我像往常一樣開始營業。

卻聽到大街小巷上,都傳遍了花行老闆的惡行和慘狀。

聽說他被丟進大牢。

還被人廢了第三條腿。

好色的他,餘生徹底成了太監不說,

還有艱苦的牢獄之災等著他。

眾人聽說我和孃親的遭遇,紛紛前來安慰。

還有不少人,暗戳戳打探我背後的大靠山。

我愣了下。

這傳聞,定然是裴鶴安的手筆。

女子本就在世間更為不易。

何況是拋頭露麵,在外開店營生。

我冇戳穿。

往後果然不管是同行,還是買客。

全都對我和孃親,客客氣氣的。

裴鶴安買下我對麵的店鋪,也留在了江南。

一日到晚,對我獻個不停殷勤。

我不耐衝他翻白眼,趕他走。

他就厚著臉皮說:

怎麼著,就隻能阿月你留在江南,不能我留在這了

我冇法,隻能隨他去了。

好在他家大業大,經常慷慨地同我一起做慈善。

我的花店越做越大。

分店開到哪裡,慈善義堂就跟在哪裡。

無數貧民女子,在我的幫助下,逃脫窒息的夫婿或家庭。

隱姓埋名,帶著錢財奔赴自由。

一個個窮苦人家的男子。

通過自助,參加科舉,改變命運。

我解救他們於水火間,拉他們一步步走出泥潭。

看著他們一個個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紅了眼眶,比他們自個兒還高興。

因為我一直秉信。

天地不仁為芻狗,世間更應有愛濟凡人。

我於世間,就如蜉蝣於海。

力量雖微薄,但也想竭儘所能。

在有儘頭的生命裡,拉更多的人走出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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