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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觸感,不是記憶中上海灘晚風的黏膩,而是某種堅硬的、光滑的、陌生的平麵。

劇烈的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脫般的無力感。沈清焰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光線刺得她眼眶生疼。

冇有陰冷的牢房,冇有血腥的鐵鏽味,冇有日軍軍官猙獰扭曲的臉。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朦朧的白色天花板,中央掛著一盞造型奇特的、從未見過的燈。身下是柔軟得過分的床鋪,蓋在身上的被子輕薄卻異常溫暖。

這是……哪裡

地獄還是天堂

她掙紮著想坐起身,卻感覺身體異常沉重痠痛。視線逐漸清晰,她環顧四周,心臟驟然收緊。

房間不大,牆壁雪白,陳設簡單卻古怪。一個巨大的、鑲嵌在牆裡的櫃子,材質非木非石;一張書桌,上麵擺放著一個薄薄的、會發光的黑色板子(她後來才知道那叫手機)和一個扁平的方盒子(電腦顯示器);窗戶寬大明亮,窗外是林立的高樓,直插雲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個地方。

吱呀——

房門被推開,一個穿著寬鬆家居服、麵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端著碗走進來,看見她坐著,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習慣性地皺起,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喲,大小姐終於醒了發燒躺了兩天,還真當自己是舊社會的千金小姐了趕緊的,把粥喝了,然後把碗洗了。地也兩天冇拖了,臟得像豬窩!

女人把碗往床頭櫃上一墩,溫熱的米粥濺出幾滴。

沈清焰怔住。

這個女人……是誰她的衣著、髮式、言語,都透著一股難以理解的怪異和粗鄙。她口中的舊社會千金小姐……是在說自己

劇烈的、不屬於她的記憶碎片猛地湧入腦海,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上。

疼痛,眩暈。

半晌,她終於明白過來。

她,沈清焰,抗日誌士,已於1943年慘死於日軍憲兵司令部的地下刑訊室。

而現在,她重生了。

重生在一個同樣名叫沈清焰的十七歲少女身上。時間是二十一世紀,一個她無法想象的、光怪陸離的新時代。這個少女,是這座城市裡一個普通甚至窘迫的高中生,而她剛纔看到的女人,是她如今的母親,王春娟。

前世的她,是上海灘沈氏家族的掌上明珠,父親開明愛國,母親溫柔賢淑,她自幼飽讀詩書,精通多國語言,雖身處亂世,卻從未失去過尊嚴與溫暖。

而這一世……

發什麼呆還不快點!王春娟的催促聲打斷她的思緒,語氣裡的嫌棄幾乎要溢位來,一天天的磨磨蹭蹭,學習學習不行,乾活乾活不利索,生你個丫頭片子有什麼用還不如你弟一根手指頭金貴!

又是弟弟。

記憶碎片再次翻湧,勾勒出這個家庭清晰而冰冷的輪廓:重男輕女的父母,一個被寵上天、隻會索取的兒子,還有一個像透明人、承擔所有家務和怒火的女兒——就是她現在的身份。

媽……她下意識開口,聲音乾澀沙啞,帶著試探。這個稱呼讓她舌尖發苦。

彆叫我媽!趕緊起來乾活!王春娟白了她一眼,轉身出了房間,嘴裡還嘟囔著,真是欠了你的,賠錢貨……

房間裡安靜下來。

沈清焰,或者說,融合了兩世記憶的沈清焰,緩緩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這不是夢。

她真的活過來了,以一種截然不同的、屈辱的方式。

二十二歲的壯烈犧牲,換來的竟是十七歲的忍氣吞聲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落在床頭那碗清可見底的米粥上,又掃過這間狹小卻堆滿弟弟雜物的閨房。

家國仇恨未雪,她豈能困於這方寸之地,受此磋磨

就在這時,客廳傳來父母壓低的、卻異常清晰的談話聲,夾雜著難以抑製的焦慮和一絲……詭異的興奮

……是真的嗎顧氏集團的顧總……他真那麼說是父親沈國明的聲音。

千真萬確!老劉牽的線,說顧總在一次酒會上偶然看到過清焰的照片,就……就看上了!說隻要清焰願意嫁過去,我們家那點債務,他隨手就能填上!還能給我們介紹新項目!王春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利。

嫁過去可清焰才十七……還在上學……

上學有什麼用女孩子讀那麼多書不就是浪費錢!現在有個天大的機會擺眼前!顧家啊!那是真正的豪門!指頭縫裡漏點都夠我們吃幾輩子了!她還有什麼不願意的這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可是……

冇有可是!沈國明我告訴你,廠子要是冇了,我們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風!你兒子以後拿什麼買房娶媳婦現在好不容易有根救命稻草,必須抓住!她必須嫁!

唉……那……等她放學回來,我跟她說說……

說什麼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輪得到她不同意明天我就帶她去見顧總!

門外的對話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將沈清焰剛剛重獲新生的世界,切割得支離破碎。

照片看上嫁人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怒火從心底噴湧而出,幾乎要將她吞噬。

前世,她為守護家國機密,坦然赴死。

今生,竟要像一件貨物般,被所謂的父母明碼標價,用來換取家族的苟延殘喘

熾熱的火焰在她眼底無聲燃燒。

那火焰,來自黃浦江畔不屈的英魂,來自刑架上未曾熄滅的信念。

她緩緩下床,走到那碗米粥前。

然後,伸出手,穩穩地端起了它。

溫度透過碗壁傳來,卻暖不了她此刻冰封的心。

命運弄人強權壓迫

無論是七十年前的日寇,還是七十年後的至親與豪強,休想再讓她低頭半分。

這一世,她的人生,隻能由她自己主宰。

誰也彆想,再將她當作可以隨意交換的籌碼。

碗,在她手中端穩,如同她此刻堅定不移的意誌。

戰爭的硝煙早已散去,但屬於沈清焰的戰鬥,剛剛開始。

客廳裡的空氣凝固了。

沈國明和王春娟臉上的興奮和算計還冇完全褪去,就被沈清焰這平地驚雷般的一句話砸得粉碎。

王春娟最先反應過來,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反了你了!

沈清焰站在房間門口,身形因為高燒初愈和營養不良還有些單薄,但背脊挺得筆直。她目光平靜地掃過父母驚怒交加的臉,重複了一遍,每個字都清晰無比,擲地有聲:我說,我拒絕。我不會嫁給那個顧衍琛。

由不得你拒絕!王春娟幾步衝過來,手指幾乎要戳到沈清焰的鼻子上,你知道顧家是什麼人家嗎你知道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嗎你嫁過去就是享福的!我們全家也能得救!你憑什麼拒絕

福氣沈清焰輕輕重複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眼神透出的涼意,完全不像一個十七歲少女該有的,用我的自由和未來,去換一場交易,換取你們心安理得地享受‘犧牲我’換來的利益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你!王春娟被噎得滿臉通紅,揚手就要打。

沈清焰冇有躲,隻是冷冷地看著她。那眼神裡冇有畏懼,冇有委屈,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看得王春娟心裡莫名一怵,揚起的巴掌愣是冇敢落下來。

清焰,沈國明皺著眉上前,試圖拿出父親的威嚴,語氣卻帶著心虛,家裡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廠子都快冇了,欠了一屁股債。顧總……顧總他年輕有為,你跟了他不會吃虧的。女孩子嘛,最終不都是要嫁人的,能嫁個好人家比什麼都強……

然後呢沈清焰打斷他,目光銳利,像你們一樣,把女兒賣個好價錢,然後繼續渾渾噩噩地過日子,等著下一次危機,再去賣誰賣弟弟嗎

沈國明被堵得啞口無言,臉一陣紅一陣白。

什麼叫賣!我們是為你著想!王春娟緩過勁來,叉著腰罵道,你不嫁好啊!有本事你彆吃家裡的彆喝家裡的!你的學費、生活費,從今天起一分都冇有!我看你硬氣到什麼時候!

還有高考王春娟像是找到了拿捏她的法子,冷笑一聲,我看你也彆考了!就你這成績,考也是浪費錢!明天我就去給你辦退學,跟你表姐去廠裡打工,早點賺錢貼補家裡纔是正經!

前世,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與各國領事夫人周旋亦能不卑不亢。而今,竟被逼輟學打工

沈清焰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但那火焰被她死死壓在心裡,淬鍊成更堅硬的冰。

高考,我一定會參加。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大學,我也一定會上。我的未來,不是你們用來交易的籌碼,更不會毀在你們手裡。

錢,我自己賺。學,我自己上。

她說完,不再看父母那兩張因震驚和憤怒而扭曲的臉,轉身拿起沙發上自己那洗得發白的舊書包,徑直走向門口。

你去哪!你給我回來!王春娟在她身後氣急敗壞地尖叫。

沈清焰腳步未停,拉開門,夕陽的光輝灑了她一身。

去打工,賺我的學費和資料費。

門在她身後關上,隔絕了屋內所有的咒罵和咆哮。

***

*

***

打工的生活遠比想象中艱辛。她在學校附近的奶茶店找了個小時工的活兒,時薪微薄,每天放學要站四個小時,搖冰搖得手臂痠麻,還要應對各種挑剔的顧客。

父母果然斷了她的所有經濟來源。甚至故意不做她的晚飯,將家裡的零食鎖起來。她每天靠著奶茶店報廢的(但其實還能吃的)點心和自己偷偷買的最便宜的饅頭充饑。

她把這些都忍了下來。

晚上回到家,還要麵對滿屋子的狼藉和弟弟故意弄臟的地板。她沉默地打掃,然後在父母和弟弟看電視劇的吵鬨聲中,蜷縮在書桌一角,就著一盞昏暗的檯燈,拚命啃著課本和習題集。

那些數理化知識對她來說是全新的、晦澀的,但前世培養出的強大學習能力和邏輯思維發揮了作用。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瘋狂吸收著知識。尤其是曆史,看著課本上記載的那段她親身經曆過的、浴血奮戰的歲月最終走向勝利,她常常熱淚盈眶,卻又充滿了力量。

這力量支撐著她,不被眼前的苦難壓垮。

而另一邊,顧氏集團頂層辦公室。

顧衍琛聽完助理關於沈家最新情況的彙報,俊美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寒霜。

拒絕了他低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指尖輕輕敲擊紅木桌麵的動作,暴露了他的不悅。

是。沈小姐態度非常堅決。沈家夫婦似乎……完全無法左右她。助理小心翼翼地回答。

無法左右顧衍琛嗤笑一聲,眼底掠過一絲偏執的暗光,看來是籌碼不夠重。

他得不到的,從來冇有。更何況是一個他第一次見麵(雖然隻是在照片上)就產生強烈佔有慾的女人。那種感覺來得突兀卻猛烈,讓他隻想將她牢牢鎖在身邊。

他錯誤地將沈清焰的傲骨,理解成了沈家待價而沽的手段。

既然他們覺得還能掙紮,顧衍琛冷冷開口,語氣如同下達一場商業併購的指令,那就讓他們徹底認清現實。斷掉沈家剩下的所有供貨渠道,和昌隆的那個合作案,把報價壓到成本價以下。我要他們三天之內,跪著來求我。

***

*

***

顧衍琛的打壓如同雷霆驟降。

沈家的最後希望徹底破滅。供應商紛紛解約,僅存的項目利潤被壓榨殆儘,銀行催債的電話響個不停。

家裡愁雲慘淡,摔東西和互相指責的聲音成了主旋律。

都是你!生的好女兒!要是她早點答應,我們家早就得救了!沈國明對著王春娟咆哮。

怪我你怎麼不去死!冇用的東西,連自己女兒都管不住!

戰火最終毫無意外地燒到沈清焰身上。

你看看!你看看!家裡都要破產了!你弟弟明年上私立高中的錢都冇著落!你還在那看什麼破書!王春娟衝進房間,一把搶過沈清焰正在刷題的試卷,撕得粉碎!

紙張碎裂的聲音刺耳無比。

沈清焰看著地上飄落的紙屑,緩緩抬起頭。她冇有哭鬨,甚至冇有太大的表情波動,隻是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是結了冰的湖麵,冷得嚇人。

撕完了她淡淡地問,撕完了出去,我要休息。

她這種毫不反抗的冷漠,反而更激怒了王春娟。

休息家都要冇了你還想休息!我告訴你沈清焰,你不嫁給顧總,就是想逼死我們全家!你就是個冷血的白眼狼!

正在這時,沈清焰那便宜弟弟沈耀祖叼著冰淇淋晃進來,陰陽怪氣地幫腔:就是,姐,顧總多有錢啊,你嫁過去就是豪門太太,有什麼不願意的裝什麼清高啊。

沈清焰的目光終於動了動,落在沈耀祖身上,隻一眼,那冰錐般的視線就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閉上了嘴。

我的婚姻,不是用來填你們無底洞的。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王春娟,明明比對方瘦弱,氣勢卻陡然壓了過去,你們破產,是因為你們無能,是因為你們隻會把希望寄托在賣女兒上。與我何乾

你……你……王春娟氣得渾身發抖。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沈國明罵罵咧咧地去開門,下一秒,聲音戛然而止,變得無比諂媚:顧……顧總!您怎麼大駕光臨了……

顧衍琛穿著一身昂貴的高定西裝,身姿挺拔地站在門口,無視了點頭哈腰的沈國明,目光越過眾人,直接落在了房間裡的沈清焰身上。

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她。

照片上的她已然清麗,但真人卻更令人驚豔。尤其是那雙眼睛,沉靜、倔強、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洞明,彷彿能看透一切虛妄。

他心中那股強烈的佔有慾更盛。

他走進逼仄的客廳,如同帝王巡幸自己的領地,目光始終鎖著沈清焰。

看來,沈小姐遇到了點麻煩他開口,聲音低沉富有磁性,卻帶著居高臨下的施捨感,我說過,嫁給我,沈家的一切問題,我都能解決。

沈國明和王春娟在一旁瘋狂點頭,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沈清焰。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沈清焰看著這個用商業手段將她家庭逼入絕境的男人,他英俊、強大,自以為能掌控一切。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極淡,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和疏離。

顧總,她開口,聲音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裡,也敲打在顧衍琛那從未被忤逆過的自尊心上,你的金錢和權勢,很了不起嗎

顧衍琛眉心微蹙。

我不需要你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證明你的能力,更不需要,用我的婚姻來換取你那可笑的憐憫。

她抬起手,指向門口。

現在,請你離開我家。

我沈清焰的人生,就算爛在泥裡,也輪不到你來插手。

話音落下,滿室死寂。

沈國明和王春娟麵如死灰。

顧衍琛的臉色,第一次變得無比難看。他盯著她,像是要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徹底看穿。

而沈清焰已經轉過身,重新坐回書桌前,拿起另一本習題集,彷彿剛纔隻是趕走了一隻嗡嗡叫的蒼蠅。

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

但她的背脊,挺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直。

桌角,一本攤開的舊筆記本上,露出一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字跡,那是她深夜彷徨時,用以錨定靈魂的信念——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那是她兩世為人,永不熄滅的熾焰。

高考考場,寂靜無聲,隻有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

沈清焰坐在靠窗的位置,神情專注而平靜。麵前的試卷,對彆人而言是戰場,對她而言,卻是通往自由的階梯。

理科綜合,尤其是物理和化學,對她這個前世文科見長的大小姐本是最大挑戰。但那幾個月地獄般的啃讀和刷題,加上她超強的領悟力、邏輯思維和前世培養出的極致專注,早已將那些公式定理融會貫通。筆下流暢,思路清晰得驚人。

而當語文試捲髮下,看到那篇關於家國情懷與個人選擇的材料作文,以及古文詩詞鑒賞時,她眼底掠過一絲瞭然的光芒。

家國情懷誰能比為國捐軀的她更懂

筆下文字如有神助,融合了兩世靈魂的深刻感悟磅礴而出,既有穿越曆史的厚重,又有立足當下的銳氣,字裡行間皆是風骨與力量。那篇作文,她不僅是在答題,更是在與七十年前的自己對話,在與千千萬萬不屈的靈魂共鳴。

古文鑒賞,那些佶屈聱牙的篇章,於她而言如同昨日讀過的閒書,信手拈來,理解透徹至極。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人潮湧出考場,或興奮或沮喪。

沈清焰安靜地走出來,深吸了一口校外自由的空氣。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無比暢快。

身後,是幾個同班女生嘰嘰喳喳的對答案聲。

最後那道物理大題你解出來了嗎太難了!

完了完了,我感覺我這次考砸了!

一個女生看到沈清焰,用手肘碰了碰同伴,壓低聲音,語氣帶著慣常的輕蔑:問她乾嘛她每次模擬考都吊車尾,能有什麼正確答案估計題都冇做完吧。

沈清焰彷彿冇聽見,徑直走向公交站。夏風拂起她額前的碎髮,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沉靜卻蘊含鋒芒的眼眸。

她的戰場,從來不在這些無聊的口舌之爭上。

等待放榜的日子,沈家氣氛降至冰點。

破產清算的通知已經送達,家裡值錢的東西陸續被搬走抵債。沈國明和王春娟整日唉聲歎氣,對著沈清焰更是冇有好臉色,各種冷嘲熱諷從未間斷。

考完了考完了就趕緊去找工作!還真指望能考上大學做夢!王春娟一邊收拾著所剩無幾的碗筷,一邊罵罵咧咧。

沈耀祖在一旁玩著快要被收走的遊戲機,頭也不抬地附和:就是,浪費錢。

沈清焰充耳不聞,她在網上查好了申請助學貸款和貧困生補助的流程,又聯絡了大學城附近的暑期短工,為自己離開做最後的準備。她像一株在巨石壓迫下默默積蓄力量的野草,隻待時機,便要破石而出,迎向陽光。

放榜日。

沈清焰一個人去了學校。但公告欄前早已被記者和看熱鬨的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因為今年本市的理科狀元,竟爆出了一個驚天大冷門!

校長和班主任被記者圍著,臉上是難以置信卻又無比激動的紅光。

出來了出來了!省排名前100名單公佈了!有人大喊一聲!

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沈清焰冇有去擠,她直接看向學校為慶祝而拉起的巨大紅色橫幅——

熱烈祝賀我校沈清焰同學以總分728分的優異成績榮獲本省理科狀元!

名列全省第三!

巨大的橫幅鮮豔奪目,她的名字高懸其上,耀眼無比。

剛纔那幾個嘲笑她的女生徹底傻眼了,張著嘴,看著橫幅,又看看不遠處一臉平靜的沈清焰,臉上火辣辣的,如同被當眾連扇了幾十個耳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全省第三……728分!這、這怎麼可能!

她……她不是……

狀元……我們學校出狀元了!還是全省探花!

記者們敏銳地發現了正主,瞬間長槍短炮圍了過來。

沈清焰同學,恭喜你!能分享一下你的學習心得嗎

聽說你的家庭條件比較特殊,你是如何克服困難取得這樣卓越的成績的

沈清焰被閃光燈包圍,卻依舊從容。她隻對著鏡頭,清晰而平靜地說了一句話:知識改變命運,奮鬥成就未來。感謝所有苦難,磨礪我心誌。

說完,她禮貌地撥開人群,冇有接受更多采訪,轉身離開。留下一個清絕又強大的背影,和無數驚歎與議論。

錄取通知書幾乎是踩著點送到的。

燙金的京師大學校徽,以及材料科學與工程係的專業名稱,熠熠生輝。

當快遞員將那份沉甸甸的信封遞到沈清焰手中時,旁邊的王春娟先是難以置信,隨即眼中猛地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狀元!全省第三!老天爺啊!我就知道我女兒有出息!她變臉比翻書還快,一把就想搶過通知書,快!快給媽看看!這下好了!這下徹底有救了!你是狀元!顧總肯定……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沈清焰並冇有鬆開通知書,而是用另一隻手,從書包裡拿出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檔案,平靜地遞到王春娟麵前。

那是一份《斷絕經濟關係及未來責任劃分協議》。

簽了它。沈清焰的聲音冇有一絲溫度,甚至帶著一絲嘲諷,大學所有費用,我自己解決。從此以後,我們兩清。你們兒子的未來,你們自己的養老,都與我無關。當然,你們現在也可以不簽,拿著‘狀元父母’的名頭去撈點好處。

她頓了頓,眼神冰冷刺骨。

但我會立刻聯絡媒體,公佈你們是如何重男輕女,如何在我高考前逼我嫁人換利益,如何斷我生計的。看看是你們能撈到的多,還是吐出來的多。

王春娟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扭曲,變得慘白。沈國明也嚇得一哆嗦。他們毫不懷疑,這個脫胎換骨的女兒絕對說得出做得到!她如今是省狀元,名聲在外,媒體必然偏向她!

最終,在那份沈清焰找律所模板擬好的協議上,沈國明顫抖著手,簽下了名字。

沈清焰仔細收好協議副本,彷彿那是她的解放證書。

然後,她拖著那個早已收拾好的、癟癟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令人窒息的家門。

冇有告彆,冇有回頭。身後的喧囂、悔恨或咒罵,都已與她無關。

京師大學,學術的聖殿,也是她新的起點。

在這裡,她是光芒萬丈的省狀元,是導師眼中的瑰寶。材料科學,這個選擇並非偶然。前世她見過國家因工業落後而捱打,今生,她願將熱血灑於實驗室,鑄國之重器。

她驚人的專注力、邏輯思維和那股不服輸的韌勁,很快在強手如林的學院裡脫穎而出。她泡圖書館、鑽實驗室的時間是最長的,提出的問題往往一針見血,甚至能挑戰一些固有思路。

導師極其欣賞她的天賦與刻苦,破例讓大一新生就進入核心課題組,參與前沿項目的基礎研究。她嚴謹的態度、對數據的敏感和偶爾提出的驚人見解,讓師兄師姐們都刮目相看,不敢小覷。

國家級獎學金、學術新星稱號接踵而至。她不再是那個躲在角落灰頭土臉的沈清焰,她是京師大學裡最耀眼的新星之一,獨立、優秀、目光堅定,未來無限。

期間,顧衍琛不是冇有試圖靠近。

他曾以捐贈人的身份來學校參加典禮,目光在台下人群中精準地鎖定了她。她卻隻是平靜地與他對視一眼,如同看一個普通的來賓,然後繼續低頭看手中的學術資料。

他曾通過校方想讚助她所在的課題組,卻被她率先察覺,直接找到導師,冷靜陳述:科學研究需要純粹的環境,我們應該依靠項目本身的價值和國家的支援。接受帶有明確個人目的的钜額商業讚助,恐會影響團隊的獨立性和學術聲譽。導師深以為然,婉拒了那筆數額驚人的好意。

他甚至在一次高階學術峰會結束後,攔住了作為學生誌願者參會的她。

沈清焰。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複雜。眼前的少女,自信從容,光芒四射,那種立足於學術殿堂的底氣和她自身散發出的智慧魅力,讓他第一次感到自慚形穢。他那些引以為傲的財富和手段,在她麵前顯得如此庸俗和可笑。

過去的事……我很抱歉。我能否……他想彌補,卻發現無從下手。

顧先生,她打斷他,疏離而禮貌,稱呼已從顧總變為更顯距離的顧先生,我們的人生軌跡完全不同。你的商業帝國很好,但我的理想在實驗室,在國家需要的領域。請不要讓無關的人和事,打擾我的科研環境。

她說完,微微頷首,轉身走向一群正在討論學術問題的教授和同學之中,與他們自然交談起來,神態專注而認真。

顧衍琛被徹底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與學者們侃侃而談的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親手推開並試圖摧毀的,是怎樣一顆註定要翱翔於九天之上的星辰。

強烈的悔恨和失落攥緊了他的心臟。

而他,連仰望的資格,似乎都早已失去了。

沈清焰走在梧桐蔽日的校園小道上,抱著剛從實驗室出來的數據報告。

夕陽的餘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

她的路,纔剛開始。

她的熾焰,將為國家而燃,光耀寰宇,而非困於方寸之地的愛恨糾纏。

四年時光,彈指而過。

京師大學的畢業典禮隆重而盛大。沈清焰作為材料科學與工程係的優秀畢業生代表,身著學士服,站在禮堂璀璨的燈光下。

她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上台發言。冇有激昂的語調,冇有浮誇的辭藻,她隻是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對材料科學的理解,對國家關鍵領域卡脖子技術的憂患,以及當代青年學子的責任與擔當。她的聲音清晰沉穩,目光掃過台下,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睿智與堅定。

……或許有人會選擇更輕鬆、更富足的道路。但總有人要仰望星空,也總有人要俯身耕耘於那些看似枯燥卻至關重要的基礎領域。我選擇後者。因為我深知,大國之重器,始於毫末之材。這,便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對這個時代最好的迴應。

台下靜默片刻,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許多老教授眼中泛起欣慰的淚光。他們在這個年輕女孩身上,看到了早已遠去的、名為理想與報國的火種,正熊熊燃燒。

顧衍琛坐在校董席上,目光複雜地追隨著台上那個光芒四射的身影。他看著她從容不迫,聽著她擲地有聲,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而脹痛。

他擁有龐大的商業帝國,能輕易攪動資本市場,卻無法擁有她片刻的注目。她的話語,她的理想,她的世界,離他如此遙遠,遠到他所有的財富和權勢都失去了意義。

他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她的高度。

畢業典禮結束,無數頂尖企業的人力總監捧著天價的offer,希望能簽下這位才華橫溢的省狀元、科研新星。

沈同學,我們公司可以提供首席材料工程師的職位,年薪千萬起步,配股!

沈小姐,我們研究院在美國矽穀,可以提供最頂尖的實驗設備和全球最好的科研環境!

清焰,考慮一下我們吧,任何條件都可以談!

麵對這些令人豔羨的機會,沈清焰隻是禮貌地一一回絕,笑容溫和卻不容動搖。

抱歉,我已經有了決定。

她的決定,震驚了所有人,卻又在情理之中——她拒絕了所有海外和高薪邀請,選擇加入了地處西北、條件相對艱苦的國家高等材料研究院,直接參與一項關於高階晶片關鍵製備材料的絕密級重點攻關項目。

訊息傳出,業界嘩然。有人讚歎她的家國情懷,有人暗笑她不懂享受人生。

隻有沈清焰自己知道,這個選擇,是她兩世靈魂最終的歸宿與共鳴。前世的她,為守護情報而死;今生的她,願為鑄就國之盾牌而生。實驗室裡的每一個數據,每一次嘗試,都是在為這個她深愛的國家,增添一份底氣。

與此同時,失去了最後利用價值(聯姻)和潛在吸血對象(沈清焰)的沈家,早已在顧衍琛停止打壓(因覺得毫無意義)後迅速衰敗,那點家底很快消耗殆儘,最終宣告破產。

沈國明和王春娟拖著不多的行李,和那個被寵廢了、整天怨天尤人的兒子沈耀祖,租住在一個破舊的老小區裡,靠著打零工和微薄的退休金勉強維生。

一天,沈耀祖刷手機時,突然尖叫起來:爸!媽!你們快看!電視上那個……是不是沈清焰!

破舊的二手電視機裡,正在播放一檔科技紀錄片,介紹國家在關鍵材料領域的突破。鏡頭裡,沈清焰穿著白大褂,站在潔淨實驗室中,正專注地向幾位領導模樣的人講解著什麼。她神態自信,舉止從容,眼神銳利而充滿智慧。

字幕上打著:國家高等材料研究院青年科學家

沈清焰。

真的是她……她真的……王春娟手裡的抹布掉在地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電視裡那個她幾乎認不出來的、光芒萬丈的女兒。

沈國明看著螢幕上沉穩優秀的沈清焰,再看看身邊隻會抱怨、連份正經工作都找不到的兒子,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

如果他們當初冇有那樣逼她……

如果他們對女兒能有對兒子十分之一的好……

那麼現在,他們本可以住著大房子,享受著眾人的羨慕,以科學家父母的身份安享晚年……

可惜,冇有如果。

王春娟猛地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裡充滿了無儘的悔恨和絕望:我的女兒啊……我那有出息的女兒啊……本來該享福的……都被我們作冇了啊!!

沈耀祖煩躁地踹了一腳桌子:哭什麼哭!她現在這麼有錢有名,就不管我們了白眼狼!我去找她要錢!

你敢!沈國明猛地吼道,聲音嘶啞,那份協議……是我們親手簽的!我們冇養過她,冇供過她!我們有什麼臉去找她!讓她看我們的笑話嗎!

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王春娟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他們隻能在逼仄的出租屋裡,透過小小的電視螢幕,眼睜睜看著那個被他們親手推開、親手毀掉的女兒,一步步走向他們永遠無法想象的、輝煌燦爛的人生。

這種日複一日的悔恨,比貧窮更讓他們痛苦百萬倍。

顧氏集團總裁辦公室。

顧衍琛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的城市繁華。電視靜音播放著同樣的新聞畫麵,沈清焰的身影一閃而過。

助理悄聲彙報完沈家如今的慘狀,小心翼翼地問:顧總,需要……對沈家再做點什麼嗎他以為是老闆餘怒未消。

顧衍琛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蒼涼:不必了。

他揮了揮手,讓助理出去。

辦公室隻剩下他一人。他拿起桌上一個密封的檔案袋,裡麵是他這些年斷斷續續查到的、關於她前世零星的、難以置信卻又莫名契合的碎片資訊——那些她偶爾流露出的、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對那段曆史的深刻理解,以及那股刻在骨子裡的風骨與決絕。

他曾經以為的欲擒故縱,原來是真的寧死不屈。

他曾經以為的清高,原來是真正的誌存高遠。

他以為自己動用商業手段是掌控,卻不知那是對她人格和理想的最大侮辱。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一件美麗的附庸,而是一個能與他在靈魂上並肩同行的人。可他最初就用最錯誤的方式,將她越推越遠,直至永世無法相交。

沈清焰……他低聲念著她的名字,指尖劃過電視螢幕上她冷靜的側顏。

他錯過了。

不是錯過了一個讓他心動的女人。

而是錯過了一個時代。

一個本該由他仰望,卻因他的愚蠢和傲慢而徹底失之交臂的、璀璨星辰的時代。

他緩緩閉上眼睛,將那份沉重的檔案袋鎖進抽屜最深處,也將那份洶湧的愛意、蝕骨的悔恨與無儘的遺憾,永遠塵封心底。

他終其一生,都將活在她光芒照耀不到的陰影裡,孤獨地守著他的商業帝國,咀嚼著自己種下的苦果。

西北,廣袤的戈壁灘上,國家高等材料研究院。

夜深了,大部分實驗室的燈都已熄滅。

隻有一間實驗室,依舊燈火通明。

沈清焰和她的團隊成員們緊盯著螢幕上最後的數據流。空氣中瀰漫著緊張又興奮的氣息。

經過無數個不眠之夜,失敗了上百次之後……

成功了……一個研究員聲音顫抖著說。

數據完美!效能參數全部達標!我們成功了!

短暫的寂靜後,實驗室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有人激動地跳起來,有人互相擁抱,有人喜極而泣。

沈清焰冇有歡呼,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實驗台前,看著那枚在特殊環境下閃爍著微光的、指甲蓋大小的新型材料樣品。

她的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器皿,眼中水光一閃而逝,嘴角卻緩緩揚起,露出一抹無比絢爛、無比釋然的笑容。

那笑容裡,有成功的喜悅,有奮鬥的滿足,更有……夙願得償的安然。

窗外,一顆明亮的星辰劃過戈壁灘寂寥的夜空,留下璀璨的痕跡,與她實驗室內閃耀的成果交相輝映。

兩世的烽火與塵埃,個人的愛恨與糾葛,在這一刻,俱已成灰,隨風散去。

唯有她心中那團為家國而燃的熾焰,長明不滅,光耀千秋。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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