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結婚那天,程野攜子出席。
小朋友奶聲奶氣:阿姨,你為什麼不等爸爸
我笑得眼眶發酸:因為你爸爸,曾把我一個人丟在手術室。
他答應回來,卻再也冇來。
1
我和程野,衚衕口對著口,出生隔了三天。
我媽總愛唸叨,我學會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是含糊不清的野野。這事兒成了程野往後二十多年裡最得意的談資,每次提起,他總會揉亂我的頭髮,笑得見牙不見眼:瞧見冇沈星,你打孃胎裡就惦記我。
我們像兩株糾纏生長的藤蔓,貫穿了彼此的整個童年和青春。他小時候打架,我踮著腳遞板磚;我考試砸鍋,他抓耳撓腮模仿家長簽字,最後因為字跡太醜一起罰站。我們共享第一包辣條、第一瓶汽水、第一張三好學生獎狀。獎狀最後貼在了他家牆上,因為我家牆上是他的塗鴉作品。
十三歲那年,我初潮,嚇得躲在廁所不敢出來。程野愣是在女廁外守了半小時,最後紅著耳朵把零花錢全買了姨媽巾,一股腦塞進我桌鬥,還凶巴巴地吼:多喝熱水!彆著涼!全班鬨笑,我卻看著那堆五顏六色的衛生巾,第一次紅了臉。
十六歲,我情竇初開,暗戀隔壁班班草。程野連夜寫了八百字檄文,字字泣血(主要抨擊班草打球不如他帥),貼在學校公告欄。標題聳人聽聞:《癩蛤蟆彆想吃天鵝肉——論某班草十大罪狀》。結果就是,我們倆一起在升旗儀式後念檢討。他站在我旁邊,卻偏過頭,趁著教導主任不注意,用氣聲說:沈星,你彆喜歡彆人,喜歡我,我長得帥。陽光刺眼,他笑得晃眼,我心臟猛地一抽——完了,好像真的有點喜歡這個傻子。
2
高三畢業那晚,他把我拽到天台。
夏夜的風黏稠濕熱,蟬鳴聒噪。他手裡拎著一袋快化的小布丁,耳朵紅得滴血,聲音卻故作鎮定:沈星,我報了A大,你也報A大,好不好
我咬著小布丁,冰涼的甜意在舌尖化開,故意逗他:不好,我要去北方看雪。聽說A市連雪粒子都冇有。
他急了,一把搶過我吃了一半的冰棍,另一隻手扣住我的後腦勺,毫無預兆地低頭吻了下來。冰涼、甜膩的草莓味,混雜著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少年獨有的熾熱氣息,一股腦地湧入口中。我大腦瞬間宕機,全身僵硬。
他貼著我唇角,呼吸急促,聲音啞得不像話:沈星,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你彆離開我。
我心臟炸成漫天煙花,伸手緊緊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發燙的臉埋在他帶著皂角香味的T恤裡:程野,我也喜歡你,喜歡得……不要臉。
我們就這樣,把十八歲盛夏的躁動和甜蜜,熬成了以為永遠不會變質的永遠。
大學四年,我們擠在城中村廉價的出租屋裡,一起打工、熬夜複習、用地溝油煮火鍋,把清貧的日子過成蜜裡調油的詩。他總在深夜抱著我,下巴抵在我發頂,聲音帶著對未來無限的憧憬:沈星,等我有錢了,一定給你買帶院的房子,種滿你最喜歡的繡球花,藍色的,紫色的,像星空一樣。
我在他懷裡點頭,鼻尖是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心裡踏實得不像話。那時候的天總是很藍,未來清晰得如同觸手可及——就是他,就是我,一院花開,一輩子。
3
大四實習,一切都被兩條紅杠打破了。
那天,我握著驗孕棒,坐在出租屋冰冷潮濕的馬桶蓋上,渾身抑製不住地發抖。窗外的天陰沉著,像要壓下來。我給程野發微信,手指冰冷:【出事了,速回。】
他半小時後就衝了進來,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手裡還拎著兩袋我愛吃的零食。看見我蒼白的臉,他笑容僵住了。
我把驗孕棒遞過去,他盯著那兩道刺目的紅,看了足足十秒。空氣凝固,我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撞擊胸腔的聲音。突然,他猛地單膝跪地,抓住我冰冷的手,眼睛紅得嚇人:沈星,我們結婚。
我眼淚瞬間崩落,用力捶打他肩膀:結婚你拿什麼結你有錢嗎你養得起嗎我們自己都還是學生!
他一把將我緊緊摟進懷裡,手臂箍得我生疼,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我養!我拚命養!我去搬磚、去送外賣、去賣血,也要養你們娘倆!
那一刻,他滾燙的眼淚落在我頸窩,燙得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奇蹟般地平複了。我信他,信得死心塌地,信得毫無保留。
第二天,他請了假,帶我去醫院。排隊、掛號、抽血,他忙前忙後,手心卻一直出汗,牽著我時,濕漉漉的。B超單出來,那個小小的孕囊,像一顆脆弱的小豆子。我看著就哭得不能自已,他卻拿著那張黑白影像,笑得像個撿到寶貝的傻子:沈星,你看,這是我們的小豆子。我們有家了。
他抱著我在醫院走廊裡轉圈,不顧旁人目光。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頭髮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暈,我伏在他肩頭,以為抓住了永恒。
可永恒,原來隻有二十四小時。
4
手術那天,我緊張得牙齒打顫。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遍遍重複:彆怕,星星,我就在外麵,一步都不離開。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潮濕,卻溫暖。
麻醉劑推入靜脈,視野開始模糊。最後一刻,是他低頭,輕輕吻我的額頭,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乖,睡一覺就好了。等我,我去給你買紅糖水,回來你就能喝到熱的。
我努力想對他笑一笑,意識卻迅速沉入無邊黑暗。
再醒來時,手術室空蕩而冰冷,隻有護士忙碌的身影。麻藥未退,下半身麻木得冇有知覺,小腹傳來隱約的鈍痛。你男朋友呢護士一邊記錄一邊隨口問。
我喉嚨乾澀,勉強發聲:……外麵吧
護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早走了。說是有急事,讓你自己回去。
我心裡咯噔一下,卻還勉強笑了笑,替他找理由:可能……可能去買東西了。
直到出院時間到了,他依舊冇出現。電話打過去,是冰冷的關機提示音。發微信,彈出了刺眼的紅色感歎號——訊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一顆心徹底沉入冰窖。我拖著麻木疼痛的身體,一步步挪出醫院。烈日當空,灼烤著皮膚,我卻覺得冷,從骨頭縫裡透出的冷。
回到那個承載了我們無數甜蜜的出租屋,卻發現門鎖換了。我的行李,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那個裝著B超單的筆記本,像一堆真正的垃圾,被隨意扔在肮臟的樓道角落。
鄰居阿姨開門倒垃圾,看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歎了口氣,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小姑娘,那個小夥子走得急,給你留了這個。
我顫抖著打開。
【沈星,對不起。我走了。孩子……打掉吧,彆要了。】
落款是,程野。
紙條飄落在地。我蹲下去,想撿,卻猛地捂住抽痛的小腹,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在那個堆滿我行李的、瀰漫著黴味的樓道裡,我抱著那張冰冷的B超單,哭得像一個被整個世界徹底丟棄的孩子。
那天之後,我一個人,去了另一家小診所,簽了手術同意書。手指抖得寫不好自己的名字。
術後第三天,身體還在流血,手機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程野昨日攜子回國,孩子母親身份成謎,據悉並非我等所知那位。】
配圖是一張模糊的機場抓拍,程野側臉冷峻,懷裡緊緊抱著一個裹在繈褓裡的嬰兒。
我盯著螢幕,突然就笑了,笑到喉嚨嘶啞,笑到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手機螢幕上,濺開一片模糊的水光。
原來,他不是不要孩子。
他是不要我,也不要我們的孩子。
他有了新的孩子,和新的……她。
十八歲到二十二歲,四年情深,原來大夢一場。
夢醒之後,隻剩一個名字——
沈星,一個人。
5
我捏著那張冰冷的B超單,指尖用力到幾乎將它攥破。樓道裡的聲控燈滅了,黑暗吞噬下來,像他決絕離開的那天。六年了,那個蹲在樓道裡痛哭的沈星好像已經死了,又好像每一天都活在我心裡。
程野,你當年抱著彆人的孩子離開時,可曾有一秒想過,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六年,兩千多個日夜。
我一個人拖著虛弱的身體離開診所,小腹的空洞和抽痛時刻提醒著我失去了什麼。我把所有關於程野的東西——厚厚一遝合照、印著卡通圖案的情侶杯、他省吃儉用送我的那枚細細的髮卡,連同那些甜蜜的、以為能天長地久的回憶,統統扔進了垃圾站最深的桶裡。
連夜離開A市,斬斷所有共同的聯絡,換掉手機號,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可能延伸到的任何角落。我去了一個冇有繡球花的南方城市,應聘進一家廣告公司,從端茶倒水、被甲方罵哭的實習生做起。
我剪短了長髮,學會在應酬桌上麵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學會在會議室裡用無懈可擊的微笑和精準的數據擊退所有質疑。我給自己買帶院的房子,種滿院冷色調的繡球花,藍的、紫的,像他當年許諾的那樣,隻是再也不會說我們。
我把自己活成一把鋒利的刀,刀尖永遠向外,精準、冷硬、高效,斬斷一切不必要的柔軟和牽絆;刀背向內,牢牢護住那顆被徹底傷過、不再輕易示人的心。誰都不許靠近。
而程野這個名字,成了我絕口不提的——禁忌。一個爛在心底,偶爾發作起來依舊痛徹心扉的瘡疤。
直到今天。
公司新品釋出會,我作為品牌總監,站在璀璨的聚光燈下,麵對無數鏡頭和業界精英,語調平穩,笑容自信,掌控全場。後台卻有人壓低聲線竊竊私語,字句卻清晰地鑽進我耳朵:
聽說今天壓軸出席的大客戶,是程氏集團那位新任CEO,年輕有為,還帶了個孩子,挺神秘的。
我握著翻頁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程氏程野
心底嗤笑一聲,很快壓下那點微不足道的波瀾。同名同姓罷了,那個男人此刻或許正抱著嬌妻幼子,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享受他的天倫之樂,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收斂心神,繼續演講,直到——
後台入口的光線被一道頎長的身影切斷。他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逆著光,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時間彷彿瞬間倒流,又被猛地拽回現實。他的輪廓比少年時更鋒利冷峻,褪去了全部青澀,唯有那雙眼睛,看過來時,裡麵翻湧著我讀不懂的、深沉的痛楚和……急切
小朋友掙脫他的手,小炮彈一樣衝到我麵前,仰起奶白的小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聲音又軟又糯:阿姨,你為什麼長得好像我媽媽照片裡的樣子
我維持著完美的職業微笑,眼眶卻控製不住地泛起酸澀的濕意。我蹲下身,平視著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可能是因為……你爸爸曾經,把我一個人丟在手術室裡,不要我了。
6
程野就站在幾步之外,身形似乎晃了一下。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領口卻彆著一支與整體格調略顯違和的、舊款的銀色鋼筆——那是我用第一份兼職收入,送他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他居然還留著
他看著我,喉結滾動,聲音低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沈星……好久不見。
我站起身,重新掛上那副無懈可擊的麵具般的笑容,疏離而客氣:程總,久仰,幸會。
他伸出手,骨節分明,依稀還是舊時模樣。我卻微微側身,示意身旁的助理上前接過他的名片。我的手,不會再去碰觸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
他伸出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起,最後沉默地垂下。
小朋友卻不肯罷休,又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小腦袋仰著,語出驚人:阿姨,那你是我媽媽嗎爸爸說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拍。臉上笑容依舊,甚至更柔和了些,我輕輕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不是哦。阿姨隻是……恰好認識你爸爸很久了。
他眨巴著大眼睛,邏輯清晰得可怕:那你能做我媽媽嗎我爸爸抽屜裡有很多你的照片,他每次看,都很難過。他肯定很想你。
心臟像是被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刺中,泛起細碎而尖銳的疼。我幾乎要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聲音卻努力保持著雲淡風輕:小朋友,你爸爸想的人……或許有很多。輪不到我的。
程野的臉色瞬間蒼白,他上前一步,聲音壓抑著某種劇烈的情緒:沈星,我們談談。給我十分鐘,不,五分鐘就好。
我抬手,看了眼腕上精緻的手錶,公事公辦的口吻:程總,抱歉,我接下來還有兩個會。公事請聯絡我的助理預約時間。說完,我轉身欲走。
卻聽見他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的、極輕又極重的一句:沈星……我錯了。
我的腳步未有絲毫停頓,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永不回頭的刀,徑直走向燈光彙聚處。
錯了
程野,一句輕飄飄的錯了,就能抵消我六年來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
就能換回我那個未曾謀麵的孩子
就能抹去你在我最需要你時,決絕離開,讓我一個人躺在冰冷手術檯上的事實
你錯了,我就要原諒
憑什麼。
7
釋出會結束後,手機螢幕亮起,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沈星,我們談談,好嗎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需要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麵無表情地回覆:【程總,公事請走公司郵箱。私事,我與您不熟。】然後乾脆利落地將號碼拉黑。
第二天清晨,我開車到公司樓下。他果然等在那裡,倚著一輛黑色的車,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長。手裡拎著的,是以前學校後門那家老字號的紅糖水和熱豆漿。
我目不斜視,彷彿他是路邊的一尊雕塑,徑直走向電梯廳。
他卻快步上前,試圖攔住我:沈星,早餐,你以前……
我按下電梯鍵,冇有回頭。
他竟伸手直接去擋即將關閉的電梯門,手指被厚重的電梯門狠狠夾了一下,瞬間泛起駭人的青紫色。他卻哼都冇哼一聲,隻是固執地看著我。
我終於降下車窗,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屬於沈總監的禮貌而疏離的微笑:程總,這裡是辦公區域。如果您再這樣,我隻能叫保安了。
他眼底通紅,聲音低啞得厲害:沈星,我冇結婚。孩子……孩子不是我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六年了,他竟想用這樣拙劣的謊言搪塞我程總,您似乎搞錯了對象。您的家庭狀況、孩子是誰的,與我無關,我——毫不關心。
說完,我升起車窗,隔絕了他所有蒼白的神情和話語,吩咐司機:開車。
後視鏡裡,他依舊站在原地,手裡還拎著那杯可憐的紅糖水,像一隻被無情丟棄、淋濕在雨裡的大型犬,狼狽又落魄。
我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看。
腦海裡卻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六年前——我蹲在堆滿行李的、昏暗的樓道裡,抱著那張冰冷的B超單,哭得撕心裂肺,像個被全世界徹底拋棄的孤兒。
而那時,他在哪裡他正抱著他新生的孩子,享受著為人父的喜悅吧
現在,一句輕巧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就想把這一切輕輕揭過
程野,你未免……太天真,也太可笑。
8
我以為我能一直這樣冷硬下去,築起銅牆鐵壁,將他徹底隔絕在外。
直到那天,連續加班趕一個重要的併購案,胃病複發,痛得我幾乎暈厥在辦公室。助理出差在外,我趴在冰冷的辦公桌上,冷汗一層層浸透襯衫,視線模糊。
手機突兀地響起,是一個本地固定號碼。我掙紮著接起。
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而壓抑焦急的聲音:沈星,你辦公室的燈還亮著。我買了胃藥和粥,放在一樓前台了。你彆……彆總是硬撐。
我疼得吸氣都困難,卻忍不住冷笑,聲音虛弱卻帶著刺:程野,你監視我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沉默了片刻,聲音低而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澀然:不是監視……是擔心。你胃藥的位置,還和以前一樣,在右手邊第二個抽屜最裡麵,備用的應該吃完了。前台那份,是新的。
我猛地愣住。他還記得……
電話掛斷後,鬼使神差地,我強撐著乘電梯下樓。前台果然放著一個精緻的紙袋,裡麵是幾種常吃的胃藥,溫熱的南瓜小米粥,還有一盒解苦的蜂蜜糖。
藥盒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上麵是他淩厲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字跡:
【沈星,彆胃痛,我會心疼。】
和當年我每次生理期,他寫在紅糖水杯子上的話,一字不差。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最終,我撕碎了那張便利貼,扔進垃圾桶,像撕碎某種不該重來的心軟。卻把藥和粥,默默地塞進了自己的包裡。
我以為我足夠冷,足夠硬。
卻原來,他隻需一點點過去的碎片,就能讓我辛苦築起的高牆,裂開細密的縫。
程野,你最好彆再來了。
因為我發現……我快要守不住這座,為你傾塌過一次的城了。
9
胃藥事件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一份匿名快遞。
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落款列印著程野親啟,卻寄到了我的公司。
心中疑竇叢生,我拆開檔案袋。裡麵是一份六年前的DNA親子鑒定報告影印件。被檢人:程野、程予安(子)。
結論一欄,白紙黑字,清晰得刺眼:排除程野為程予安的生物學父親。
我的手指瞬間冰涼,死死捏著那幾張紙,心跳失速,撞得胸口生疼。
這……怎麼可能
檔案袋最底下,還有一張邊緣微微泛黃的便簽紙,上麵是娟秀而略顯稚嫩的字跡,我依稀認得,是程野妹妹程晚的筆跡:
哥,對不起。予安是我和祁川的孩子。那年我未婚先孕,爸逼我打掉,還要和祁家撕破臉。我嚇壞了。你為了保下我和孩子,為了兩家的顏麵,替我扛下了所有。卻讓沈星姐誤會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程晚
我的手指控製不住地發抖,幾乎拿不住那輕飄飄的幾頁紙。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當年的攜子歸國,是一場為了保護妹妹而自毀清名的戲碼
原來我長達六年的恨意、怨懟、自我折磨,竟然建立在如此荒唐可笑的誤會之上
我顫抖著找出手機,幾乎撥不通程晚的電話。幾經週轉,終於接通後,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清晰的哽咽:
沈星姐……對不起,是我和我哥的錯。我哥他……他為了不讓你捲進這攤渾水,為了保護你,更怕你因為他家這些糟心事看輕他、離開他,選擇了最蠢的方式。他寧願你恨他,也不想你麵對當時的混亂和難堪……他說,‘阿昭(我的小名)自己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彆再讓她為我的事疼。’
這六年,他冇一天好過。他守著這個秘密,替你守著你最愛的繡球花,守著你們那個早就冇了的家……沈星姐,我哥他……從冇背叛過你,他從頭到尾,隻愛過你一個人。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瞬間衝上頭頂,又猛地褪去,留下徹骨的冰涼和巨大的、令人眩暈的空洞。
六年。
我把自己活成一把鋒利的刀,用冷漠和堅硬武裝自己,把所有的恨意和尖刺都對準了他。
卻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
我恨錯了人。
怨錯了人。
我親手將他推離,用最冷漠的態度,反覆刺傷的,是一顆從未背叛過我的心。
10
我衝進地下車庫,手指抖得按了好幾次才解鎖車門。坐進駕駛座,卻怎麼也打不著火。腦子裡嗡嗡作響,全是程晚哽咽的聲音,和那份鑒定報告上刺眼的字句。
原來他不是棄我而去,他是去替妹妹擋風雨。
原來他不是不要孩子,他是為了保護另一個更弱小的孩子。
原來他承受著我的恨,整整六年。
我猛地趴倒在方向盤上,喇叭發出刺耳的長鳴,在空曠的車庫裡迴盪。眼淚終於決堤,不是委屈,不是怨恨,是鋪天蓋地的心疼和懊悔。我像個迷路了很久終於看到家的孩子,哭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我錯過了什麼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第二天,我推掉了所有能推的會議和應酬,訂了最早一班飛往北境的機票。我知道他在那裡,程晚吞吞吐吐地告訴了我地址,說他最近在一個極寒之地跟進一個重要的項目。
雪很大,漫天飛舞,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項目駐地簡陋,他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從一間臨時板房裡出來,看到站在風雪裡的我,整個人都愣住了。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很快融化。
他幾步衝過來,拉開自己的羽絨服,一把將我裹進他溫暖熾熱的懷裡,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星星你怎麼來了這麼冷的天……
我抬頭,臉上早已冰濕一片,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程野……我都知道了。予安的事……程晚都告訴我了。
他沉默了很久,隻是更緊地抱住我,彷彿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裡。許久,他才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啞:對不起,還是讓你知道了……本來想瞞你一輩子的。
他低頭,用凍得微紅的鼻尖蹭了蹭我冰涼的額頭,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像雪夜裡搖曳的溫暖燭光:彆哭,星星,我心疼。
這一句,徹底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線。我踮起腳尖,不顧一切地吻上他冰冷的唇。鹹澀的淚水交織在唇齒間,他卻迴應得溫柔而小心翼翼,彷彿在對待一件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程野……我哽嚥著,緊緊抓著他胸前的衣料,我愛你……從來冇有停止過。
他身體猛地一震,隨即更用力地回抱我,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阿昭……我的阿昭……我還能……再愛你嗎
能!能!我拚命點頭,淚水更加洶湧,我們不要再分開了……
11
那晚,在他的臨時宿舍裡,爐火劈啪作響。我們相對而坐,中間的小桌上,竟然擺著一副殘舊的圍棋。那是我們大學時最愛下的,他執白,我執黑。
棋子殘缺不全,就像我們錯失的六年。
他拈起一枚白子,手指修長,落在棋盤一角,聲音低啞沉重:阿昭,這一子,我欠了你六年。欠你一個解釋,欠你一場陪伴,欠你……我們的孩子。他的眼圈紅了。
我拿起一枚黑子,輕輕落在他的白子旁邊,淚珠無聲滾落,砸在棋盤上:程野,這一子,我陪你往後一生。風雨晴天,我都陪你。
棋局終了,輸贏早已不重要。我們十指緊緊相扣,像是要用儘全身力氣,把六年的分離、誤解、傷痛,一點點地縫補起來。
窗外雪落無聲,靜謐溫柔,彷彿在替我們做出永恒的回答——
可以重來,可以原諒,可以更加用力地去愛。
12
我和程野複合的訊息,不知怎麼就被嗅覺靈敏的媒體挖了出來。沈星程野複合
的詞條甚至一度衝上熱搜榜首,掛了整整三天。
這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公司。董事會那幫老古董把我叫去,語氣嚴肅甚至帶著責備:沈總監,你的私生活我們無權乾涉,但現在影響到公司股價和聲譽,你必須儘快處理!
我冷笑一聲,將隨身帶來的平板啪地一聲放在會議桌上,調出一份完整的併購方案:股價下跌隻是暫時的眼光短淺!如果我能拿下GL亞洲區總代,這份十億合同的利好,夠不夠讓股價漲停板
會議室瞬間安靜下來。
接下來的七十二小時,我幾乎不眠不休,帶領核心團隊鏖戰。程野默默地守在外麵,給我送飯、遞咖啡、按摩緊繃的肩頸。最終,我們成功拿下了那個至關重要的合同。
訊息公佈,公司股價果然漲停,董事會再無二話。
慶功宴後,我獨自走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連日的緊繃和勞累,加上情緒的巨大起伏,讓我的胃再次提出強烈抗議。
程野不顧旁人目光,直接衝進女廁,把我撈進懷裡,心疼地拍著我的背,聲音沙啞:星星,彆硬撐了,還有我。我在。
我虛弱地靠在他懷裡,額頭抵著他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後怕:程野……我不能再輸一次了……真的不能……
他輕輕吻著我的發頂,語氣堅定無比,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阿昭,你不會再輸。因為我現在,是你永遠的底牌。累了,就靠著我。
那一刻,積蓄多年的堅硬外殼彷彿終於可以徹底脫落。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大女主,並非要無堅不摧、孤身奮戰到底,而是可以跌倒有人扶,落淚有人擦,再晚也有一盞燈為你而亮,有一個溫暖懷抱可以依靠。
程野,就是我可以回的家,是我最終的依靠。
13
複合後的第六個月,程野開始了他的還債計劃,細緻笨拙,又固執得可愛。
他每天五點準時起床,在廚房裡搗鼓,給我做早餐:滾燙的紅糖水、嫩滑的蒸蛋、香脆的蔥油餅……花樣繁多,一樣不落。儘管蒸蛋時常水汪汪,蔥油餅偶爾會焦黑一塊。
我加班,他一定準時送飯,被保安攔在樓下,就乖乖蹲在路邊等,像一隻忠誠無比的大型犬,引得公司小姑娘們頻頻側目,羨慕不已。
我出差,他提前一小時到機場,不是為了多說幾句話,就隻是為了幫我托運行李,反覆叮囑落地報平安。
我生理期,他如臨大敵,甚至把暖寶寶貼滿自己肚子,一臉認真地說:陪你一起疼。
我笑著捶他肩膀:程野,你傻不傻
他卻一把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頸窩,聲音低沉而認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阿昭,我欠你六年,六千多個小時。我想用我的餘生,一分一秒,一點點地還。
我生日那天,他包下整個遊樂場。夜幕下,旋轉木馬流光溢彩,卻空無一人。隻有我們。
摩天輪緩緩升至最高點,俯瞰全城璀璨燈火。他突然單膝跪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絲絨盒子。打開,裡麵是那枚——六年前他本該送出的,簡單卻光芒閃爍的鑽戒。
沈星,他仰頭看著我,眼眶泛紅,聲音卻無比清晰堅定,嫁給我。讓我用往後所有的餘生,陪你賭一次真正的永遠。這次,我絕不缺席。
淚水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著這個我愛了十幾年,恨了六年,如今又失而複得的男人,看著他眼中的緊張、期盼和濃得化不開的愛意,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呼吸,眼眸中的光亮驟然熄滅,碎裂成一片絕望的灰燼。
我捧住他冰涼的臉,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程野,我不嫁你。
他瞳孔猛地一縮,嘴唇顫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湊近,吻了吻他顫抖的眼睫,一字一句,清晰而溫柔:我要你——追我一輩子。每一天,都像現在這樣,愛我,寵我,陪著我。
他愣住,足足好幾秒,隨即巨大的狂喜和釋然湧上他的眼眸。他猛地大笑起來,一把將我緊緊抱離地麵,在原地轉圈,聲音激動得發顫:好!好!追你一輩子!少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我靠在他堅實溫暖的懷裡,聽著他劇烈的心跳,淚水終於無聲滑落。
程野,你欠我的,不用你還。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願,用一輩子來愛的承諾。
14
我最終決定,在我們重逢六週年紀念日那天,去領證。不辦儀式,不請賓客,隻有我們倆。
程野卻瞞著我,偷偷包下了一座臨海的小圖書館。長廊兩側,擺滿了鮮嫩欲滴、藍紫交錯的繡球花,海風拂過,花枝搖曳,美得不似人間。
他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頭髮梳得整齊,眼神亮得如同盛滿了星光,笑著解釋:當年欠你一場正式的告白,欠你一個像樣的求婚。今天,我把它們一次性,連本帶利地補給你。
我穿著最簡單的白色棉布長裙,手捧一束……用炸得金黃的蔥油餅做成的花束(他固執堅持的要塞元素),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們共同走過的時光上,柔軟而堅定。
小朋友予安擔任花童,賣力地撒著花瓣,奶聲奶氣地大喊:阿姨終於變成媽媽啦!我有媽媽啦!賓客們(他請來的少數至親好友)笑成一片,我的眼眶卻抑製不住地發熱。
誓詞是他親手寫的,隻有短短三行,卻重逾千斤:
沈星,我欠你六年時光,餘生用每一天、每一刻償還。
你無需回頭,無需害怕,萬家燈火裡,我總有一盞為你長明。
此後,風雪雨晴,我必先你一步,為你擋風遮雨,永不缺席。
我笑著流淚,迴應他:程野,此後,我養繡球花,你養我。養一輩子。
掌聲雷動,海鳥清鳴。我們在花海與書香環繞中接吻,彷彿要將那六年的所有遺憾、所有虧欠,都在這一刻,徹底補齊,填滿。
15
婚後,予安很快改口,脆生生地叫我媽媽。我卻溫柔地告訴他,可以保留最初那個特彆的稱呼——阿姨。
因為就是予安那句‘阿姨像媽媽’,才把爸爸媽媽又重新牽到了一起。我摸著他的小腦袋解釋。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後撲進我懷裡。
我教他下圍棋,程野繫著圍裙在廚房教他認調料:這是媽媽最喜歡的糖,這是媽媽不愛吃的香菜……
一家三口,常常笑鬨成一團,把平淡的日子過成溫馨熱鬨的喜劇。
予安生日,我們帶他去遊樂園。他偷偷許願,被我竊聽到:希望爸爸媽媽永遠永遠在一起。
我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不會分開呀
他小臉一揚,奶聲奶氣卻無比篤定:因為爸爸每天睡覺前、起床後,都會偷偷親你一下,然後說,‘媽媽今天也很愛我’。
我笑著看向旁邊正在努力給我們娘倆舉棉花糖的程野,他恰好回過頭,笨拙地衝我比了個心。
那一刻,心底最後一絲陰霾被徹底驅散,陽光普照。
我終於明白——所謂真正的治癒,並非強迫自己遺忘過去的傷痕,而是帶著那些傷痕,依舊能勇敢地、努力地,去開出新的、更絢爛的花。
16
婚後第三年,我再次懷孕。
這次,程野緊張得幾乎神經質,比我這個孕婦還要小心翼翼。他每天貼著我的肚子,絮絮叨叨地警告:寶貝,乖乖的,不許欺負媽媽。不然等你出來,爸爸要打你小屁股的哦!
我笑他:程野,你幼不幼稚
他卻一臉嚴肅,眼神裡充滿了某種鄭重的承諾:星星,我欠你一次完整的孕育,一次期待新生命的喜悅。這次,我要全程陪著你,一分一秒都不錯過。
他做到了。
每一次產檢他都牢牢握著我的手,B超螢幕上小小的身影讓他激動得眼圈發紅。進產房時,他堅持要陪產,親手剪斷臍帶時,這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男人,手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女兒出生,哭聲嘹亮。他抱著那團柔軟的小生命,眼淚掉得比我還凶,低頭一遍遍親吻我的額頭,哽咽得語無倫次:星星……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家……謝謝你們回來……
我虛弱地靠在他懷裡,看著我們愛情的結晶,輕聲道:程野,也謝謝你……讓我重新相信了愛情,相信了永遠。
我們給女兒取名程知昭——知你如我,昭昭星野。小名跳跳,紀念我當年那顆為他跳動、也因他破碎,最終又為他重新鮮活起來的心。
跳跳滿月那天,我們在種滿繡球花的院子裡,又共同種下了一棵繡球花樹苗。
程野抱著咿咿呀呀的跳跳,我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肩頭,看夕陽為我們的小院、為我們的家鍍上溫暖的金邊。
那一刻,幸福平靜得如同呼吸。
所謂圓滿,並非毫無缺憾,而是遺憾終被更大的愛意溫柔覆蓋。
17
跳跳週歲時,我們帶她回到最初的那個出租屋。
樓道似乎比以前更窄了些,但那盞昏黃的燈泡,居然還在。隻是旁邊多了聲控開關。
程野蹲在當年我被丟棄行李的那個門口,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封好的、早已乾癟變質的小袋子,裡麵是黑褐色的凝固物。
是那袋……他當年冇能送出的紅糖水。
早就過期了,我知道。他聲音有些啞,卻帶著笑,但我一直留著。提醒我,也……紀念我差點永遠失去你。
我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眼眶發熱,笑著捶他肩膀:程野,你真是……幼稚死了!
他卻站起身,無比認真地看著我:星星,我要把當年虧欠你的,所有所有的遺憾,一點點,全都補齊。
那天,我們就在那間小小的、承載了我們最初夢想和最深傷痛的出租屋裡,煮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火鍋。辣得眼淚直流,卻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聲,都要暢快。
夜裡,跳跳在我們中間熟睡。我們牽著手,慢慢走過寂靜的衚衕口。
他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裡又掏出一個絲絨小盒。裡麵是那枚求婚戒指,但內圈被重新打磨過,刻上了一行新的小字:
沈星&程野,棋局未完,故事未終。落子無悔,餘生皆甜。
他低頭,溫柔地吻住我:
沈星,此後,我們的日子,再無遺憾。
我回吻他,淚水滑入口中,帶著久違的甜:
程野,此後,我們——隻有以後。
18
後來,我們依舊住在那棟帶院的房子裡。
繡球花年複一年,開得蓬勃燦爛,爬滿籬笆。跳跳在花叢裡搖搖晃晃地追著蝴蝶跑。
程野繫著我買的那條灰色圍裙,在廚房裡手忙腳亂地研究新菜譜,油煙機嗡嗡作響。
我抱著筆記本,窩在客廳的沙發裡看報表,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一身,暖洋洋的。
我們偶爾還是會為小事爭吵,比如他總偷吃跳跳的輔食,比如我又工作到忘了時間。但我們再也不會冷戰,不會猜疑。總是他先湊過來,用胡茬紮我的臉認錯,或是我主動遞上一杯他愛喝的茶。
我們成了這芸芸眾生裡,最最普通的一對夫妻。柴米油鹽,家長裡短。
卻也成了彼此生命裡,最最耀眼、無可替代的星辰,照亮對方所有的路途。
故事的最後,我冇有說永遠。
因為永遠太遠,承諾太重。
我們隻爭朝夕,珍惜彼此在側的每一個當下。
此後,無論風雪雨晴,我們都將並肩而行。
此後,再無遺憾,隻有——數不儘的,以後。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