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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秋夜異燈

光緒三十年的青牛鎮,秋意來得早。

八月十五的月亮剛爬上東山頂,賣糖畫的王二就裹緊了粗布夾襖。他的糖畫擔子吱呀吱呀響,銅鍋裡的麥芽糖早涼透了,凝成琥珀似的硬殼。往常這時候,鎮東頭的老槐樹下早該圍一圈孩子,舉著糖畫蹦跳著喊王二叔,可今兒個,連個貓影子都冇見著。

怪事。王二抹了把臉上的涼汗,腳底下卻不自覺往老槐樹挪。

那樹在破廟後頭,粗得要三個壯漢合抱。樹皮皸裂如老繭,枝椏卻年年抽新芽,鎮裡老人說這是神樹,有靈性。可今晚,王二盯著樹杈直髮怵——

枝椏間懸著盞燈籠。

紅綢子裹著竹篾骨架,金線繡的並蒂蓮在風裡晃,燈芯點著菜油,火苗子一跳一跳,把樹底下的青石板照得暖融融的。王二揉了揉眼睛,他在這鎮上賣了二十年糖畫,老槐樹的模樣比親閨女還熟,往年中秋最多掛盞紙糊的燈籠,哪見過綢子的更邪乎的是,那燈籠上的並蒂蓮,蓮心繡的不是福字,是朵五瓣的小槐花——跟他娘臨終前手裡攥著的槐花帕子上的花樣,一模一樣。

王二叔!

一聲清亮的喚驚得王二踉蹌半步。二十來歲的書生從破廟裡探出頭,手裡攥著半塊冷炊餅,青布衫洗得發白,發間彆著支舊毛筆,倒像是剛從書齋裡跑出來的窮秀才。

周…周公子王二賠著笑,您咋還冇歇著

周硯冇接話,目光直勾勾盯著樹杈上的燈籠。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眼窩凹陷,可那眼神卻亮得瘮人,像是餓了幾天的狼見了鮮肉。王大叔,他啞著嗓子問,您…可見過這燈籠

王二搖頭如搗蒜:今兒夜裡才掛的,我趕過來時,燈已經亮了。

周硯的手指絞著衣角,指節泛白。他懷裡的半幅紅綢被攥得皺巴巴的,邊角繡的正是槐花。那是他爹嚥氣前塞給他的,老頭兒攥著他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阿硯…若見著燈籠…便去尋…尋槐樹底下的人…

公子王二被他看得發毛,您要是怕,我陪您過去瞅瞅

周硯冇動。他望著燈籠,忽然想起七歲那年。

那年也是八月十五,他跟著爹去蘇州城賣蘇繡。路過護城河時,他追著隻花蝴蝶跑,腳下一滑掉進河裡。冰涼的河水灌進鼻子,他掙紮著要沉下去,忽然有雙涼絲絲的手托住了他的腰。小公子莫怕,我拉你上來!是個女孩子的聲音,脆生生的,像剛剝的蓮子。

等他被撈上岸,穿月白衫裙的姑娘正蹲在岸邊,用手帕擦他臉上的水。她的腕子上戴著枚銀鎖,刻著並蒂蓮,蓮心是朵小槐花。我叫阿檀,她歪頭笑,你叫啥

周硯。他咳著說,我爹是繡匠…

阿檀的眼睛亮起來:我會繡並蒂蓮!明兒個我給你繡個荷包好不好

可第二日,周硯跟著爹回了鄉下。再後來,他得了時疫,燒得迷迷糊糊,醒來就把阿檀忘了。爹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反覆唸叨槐樹燈籠阿檀,他隻當是老頭兒燒糊塗了。

直到半月前,他逃荒到青牛鎮,路過破廟時,看見樹杈上掛著半截紅綢——跟他懷裡的一樣。

周公子王二的聲音把他拽回現實,您咋了臉白得跟鬼似的。

周硯猛地攥住王二的手腕:您見過穿月白衫裙的姑娘嗎腕子上戴銀鎖,刻著槐花

王二撓了撓頭:月白衫裙的姑娘鎮裡倒是有個繡娘叫月芽兒,可她腕子上戴的是玉鐲子…對了,破廟後頭的老槐樹,前兒個我瞅見樹洞裡有塊紅布,像是繡品!

周硯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他踉蹌著衝向破廟,王二在後麵喊:您慢點兒!那樹邪性…

話音未落,破廟的窗戶哐噹一聲被風撞開。

破廟裡黴味刺鼻,供桌上的土地公像缺了半邊臉,香灰積了足有半寸厚。周硯撲到樹洞前,藉著月光往裡瞅——

樹洞裡塞著塊紅綢,正是他懷裡的那半幅!他顫抖著掏出來,兩塊紅綢一對,哢嗒一聲嚴絲合縫。紅綢上繡著並蒂蓮,蓮心是槐花,右下角還繡著行小字:阿硯親啟,待月滿槐,燈引歸人。

阿檀…周硯輕聲念道,眼淚砸在紅綢上。

阿硯。

女子的聲音從樹洞裡飄出來,像春風拂過琴絃,帶著幾分哽咽。周硯猛地回頭,隻見樹身上的裂縫裡,慢慢滲出一縷槐花香。那裂縫越裂越大,露出截雪白的手腕,腕上的銀鎖閃著幽光——和他娘留下的那枚,紋路分毫不差!

你是…

我是阿檀。女子的臉從樹洞裡探出來,月白衫裙沾著樹汁,發間彆著朵乾枯的槐花,三百年前,我是蘇府的丫鬟。那年中秋,你掉進後院的池塘,是我跳下去把你撈上來的。

周硯後退兩步,撞翻了供桌。土地公像啪地摔在地上,半邊臉碎成泥。他卻顧不上,死死盯著阿檀:可…我爹說我從小在蘇州長大…

你高燒燒了七日七夜。阿檀的聲音輕得像片槐葉,醒了便忘了。你當時攥著我的手說:‘等我金榜題名,定回來娶你。’可第二日,你便跟著商隊去了京城,再冇回來。

樹洞裡飄出一縷槐花香。周硯摸出懷裡的銀鎖——那是他娘臨終前塞給他的,說是你親孃留下的。此刻,銀鎖和阿檀腕上的那枚,竟同時泛起暖光。

這燈籠…是你掛的

嗯。阿檀笑了,眼尾泛著淚,我用槐樹的靈氣凝的。燈不滅,我便等;燈滅了…我便隨你去了。

可這燈,到底還是險些滅了。

第二日晌午,鎮裡突然炸開了鍋。

縣太爺要砍老槐樹!賣豆腐的李嬸端著豆腐盆跑過來,我在縣衙門口瞅見的,衙役舉著告示,說老槐樹擋風水,明兒個便砍了給縣衙做頂梁柱!

周硯的手咯噔一緊。他昨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摸出懷裡的半幅紅綢,發現背麵還繡著行小字:槐能守魂,燈可續命。若遇劫數,以血為引。

阿檀,他抓住她的手,這燈…是不是得用血養

阿檀的臉色變了變,輕輕抽回手:你…你怎麼知道

我爹的遺書。周硯從懷裡掏出張泛黃的紙,他說我娘姓陳,是槐樹精。當年我出生時,她用槐樹靈氣護著我,自己卻成了守樹的魂。

阿檀的眼淚掉下來:原來…原來你都知道了。

原來,阿檀本是蘇府的丫鬟。三百年前,蘇老爺為求子,請了道士做法,在院裡種了棵槐樹。那樹吸了日月精華,成了精,化成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取名阿檀。她救了落水的周硯,兩人私定終身。可週硯的父親要把他送到京城讀書,阿檀苦等三年,卻等來周硯高中探花的訊息——可那探花郎身邊,站著個穿金戴銀的千金小姐。

他說他早忘了青牛鎮的事。阿檀的聲音發顫,他說他是朝廷命官,不能娶我這個丫鬟。

周硯的心像被刀絞著:我對不起你…可我真的不記得…

我知道。阿檀抹了把眼淚,我冇怪你。我隻是…捨不得這棵樹。它陪了我三百年,替我守著我們的約定。

半夜,周硯被一陣吵鬨聲驚醒。

他扒著窗戶縫往外瞅,隻見幾個衙役舉著火把,縣太爺搖著扇子跟在後麵:砍!連夜砍了!誰敢攔著,押進大牢!

縣太爺,這樹是鎮裡的風水樹啊!李嬸跪在地上哭,前年大旱,它垂下枝椏引泉眼;去年山洪,它的根把滑坡的山泥都紮住了!

放屁!縣太爺踹了她一腳,風水我看是你們這些刁民找藉口抗稅!這樹賣了能換五百兩銀子,夠我修半年衙門了!

周硯攥緊了拳頭。他想起昨夜阿檀說的話:槐樹精的命和樹綁在一起,樹倒了,我也活不成。

阿檀,他轉身撲到樹前,你出來!我帶你走!

樹洞裡冇動靜。周硯急了,伸手摳樹皮。指甲縫裡滲出血珠,滴在樹身上,忽然泛起紅光。

阿硯…阿檀的聲音從樹裡傳來,虛弱得像要斷氣,彆…彆傷樹…你的血…能續我的命…

周硯咬咬牙,舉起刀割破手腕。鮮血順著胳膊流下來,滴在樹根上。樹身劇烈搖晃,樹洞裡伸出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

阿檀!周硯驚喜地喊。

可那隻手剛碰到他,就無力地垂了下去。樹身上的紅光熄滅了,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火苗子滅了。

怎麼回事周硯慌了,你不是說血能續命嗎

我騙你的…阿檀的聲音越來越輕,槐樹精的命…是樹給的。樹在,我在;樹亡,我亡…阿硯,彆難過…能再看你一麵…夠了…

不!周硯抱著樹乾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縣太爺的笑聲傳來:砍!給我砍!

衙役的斧頭高高舉起,就要劈向樹乾——

突然,一道紅光從樹心裡竄出來,直擊縣太爺的額頭。他慘叫一聲,栽倒在地。衙役們嚇得扔了斧頭,抱頭鼠竄。

周硯抬頭望去,隻見樹身上浮現出個穿月白衫裙的身影,腕上的銀鎖閃著幽光。她的臉蒼白如紙,卻笑著朝他伸出手:阿硯…來…

周硯撲過去,緊緊抱住她。

原來…你一直都在。

嗯。阿檀靠在他肩上,我等了你三百年…終於等到你了…

這一夜,青牛鎮的老百姓都說,老槐樹通人性。他們看見樹身上浮著個月白衫裙的姑娘,和一個穿青布衫的書生相擁而泣。第二天,老槐樹的枝椏上,多了盞新的燈籠——紅綢子繡著並蒂蓮,燈芯是用兩人的血浸過的,怎麼吹都吹不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縣太爺醒了之後為啥瘋了阿檀和周硯咋辦那盞長明燈到底藏著啥秘密

(第一章完)

第二章:燈影裡的日子

周硯抱著阿檀往破廟後的草棚走時,天還冇亮透。

阿檀的身子輕得像片槐葉,他甚至能聞見她發間殘留的槐花香。路過老槐樹下時,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樹乾,聲音裡帶著點哽咽:三百年前,我就是在這兒等你。那時候樹還冇這麼粗,你蹲在樹底下哭,說等考上了舉人,就給我買金鐲子。

周硯喉結動了動:我…我後來真中了舉。

我知道。阿檀仰頭看他,我在樹裡都瞧著呢。你穿紅袍子騎馬遊街那天,我從樹洞裡看出去,你腰間掛著個繡著並蒂蓮的荷包——是我當年給你繡的。

周硯猛地停住腳步。他摸了摸腰間,那裡確實掛著個褪色的荷包,邊角磨得發白,可並蒂蓮的金線繡紋還亮堂堂的。我…我一直帶著。

草棚裡還留著周硯前幾日鋪的乾草。阿檀坐在草堆上,伸手摸了摸漏風的屋頂,忽然笑了:你這兒雖破,倒比蘇府的繡樓暖和。

周硯蹲在她麵前,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等我攢夠錢,咱們蓋間青瓦房。要種兩棵槐樹,一棵開白花,一棵開紅花。

好。阿檀的眼睛亮起來,我幫你挑樹苗。

話音剛落,草棚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李嬸端著碗熱粥站在門口,眼眶紅紅的:阿…阿檀姑娘

阿檀愣了愣,周硯忙把她往身後藏了藏:李嬸,她…她是跟我一起來投奔親戚的。

李嬸卻撲通跪下了:姑娘,我…我給您磕頭!

周硯嚇了一跳,趕緊扶她:嬸子這是乾啥

李嬸抹著眼淚:三十年前鬧饑荒,我家老頭子快餓死了,是您用槐樹葉子熬了粥,挨家挨戶送。那粥甜得很,喝了就能活。後來我問他咋回事,他說您蹲在槐樹下哭,說‘樹靈要散了,最後再救回這些人’。

阿檀的手指絞著衣角:我…我不記得了。

姑娘您彆瞞!李嬸又磕了個頭,前年山洪,我家房子要塌了,是您半夜敲我家門,讓我把娃抱到槐樹下。那樹根紮進土裡,把滑坡的山泥全兜住了!您走的時候,我瞧見您腕子上的銀鎖——跟我家那口子祖傳的銀鎖一模一樣!

周硯猛地想起懷裡的銀鎖。他摸出那枚刻著並蒂蓮的銀鎖,又指了指阿檀腕上的:嬸子,您家銀鎖是不是這樣的

李嬸盯著銀鎖,眼淚砸在粥碗裡:是!是!當年我家男人在蘇府當長工,蘇老爺給的謝禮!說是他娘留下的,要傳給救命恩人…

草棚外的天漸漸亮了。鎮民們陸陸續續來敲草棚的門——賣豆腐的王二拎著新做的豆腐,說姑娘嚐嚐,比去年的嫩;教書先生張夫子捧了套《詩經》,說姑娘若不嫌棄,這是我珍藏的版本;連最凶的屠戶老周都扛著半扇豬肉,紅著臉說:姑娘,我…我以前罵過您是妖怪,對不住!

阿檀站在門口,一一接過東西。她的腕上,銀鎖隨著動作輕輕搖晃,陽光照在上麵,泛著暖融融的光。

阿硯,她轉頭看向周硯,眼睛裡全是笑,原來…大家都記得我。

周硯握住她的手:他們冇忘,我也冇忘。

可安穩日子冇過幾天,怪事就來了。

七月十五的中元節,鎮裡要放河燈。往年都是鎮民自個兒紮燈,今年卻有個穿墨綠衫子的老太太,顫巍巍地找到周硯:周公子,能請您幫個忙麼

周硯剛要應,老太太突然盯著阿檀,臉色驟變:你是槐樹精!

草棚裡瞬間安靜下來。阿檀的手指扣住周硯的袖口,指節泛白。

莫怕。周硯擋在她身前,這是我娘子。

老太太卻從懷裡掏出張黃符,往地上一摔:妖精!當年蘇老爺請道士收你,你怎麼還不肯走

阿檀的臉色白得像張紙。她拽著周硯的衣袖往外走,聲音發抖:我們去河邊,你聽我說…

河邊上,月光灑在水麵上,河燈像星星似的飄著。阿檀指著水裡的月亮,輕聲道:三百年前,蘇老爺請了個道士來收我。那道士說我是‘妖’,要燒了我的原身。你爹…你爹那時候還小,他抱著我哭,說‘阿檀不是妖,她是好人’。道士要砍我原身的樹,你爹撲在樹身上,說‘要砍先砍我’。道士被感動了,給了我半塊玉牌,說‘若遇真心人,玉牌自會認主’。

她從腕上褪下銀鎖,銀鎖底下果然壓著半塊玉牌,和周硯貼身的玉佩嚴絲合縫。你小時候總說,脖子上掛的玉佩是‘命根子’,原來…是和我的鎖配對的。

周硯摸出自己的玉佩,和阿檀的玉鎖一對,哢嗒一聲合在一起。玉佩上刻著硯檀同心,阿檀的銀鎖上刻著生死與共——正是當年他倆刻的字。

那…那個老太太為啥罵你周硯問。

阿檀笑了笑:她是蘇老爺的孫媳婦。當年道士走後,蘇老爺怕我再害人,讓人在我原身的樹周圍撒了糯米,埋了桃木釘。後來蘇府敗落,那些東西就爛在土裡了。可上個月縣太爺要砍樹,挖地基時翻出了那些糯米和桃木釘…老太太許是聞見了味兒,以為我要作祟。

話音剛落,河對岸突然傳來尖叫。

快來人!縣太爺家的狗…狗瘋了!

周硯和阿檀對視一眼,趕緊往縣太爺家跑。

縣太爺家的院門口,三條看門狗正瘋狂撕咬一個家丁。那家丁渾身是血,抱著頭喊:老爺!老爺饒命啊!我…我冇偷東西!

縣太爺搖著扇子站在台階上,臉色鐵青:反了!把這奴才拖去喂狗!

慢著!周硯衝過去攔住,他偷什麼了

縣太爺瞥了他一眼:偷…偷我孃的玉鐲子!那鐲子是我娘臨終前給我的,說能辟邪!

阿檀突然拽了拽周硯的衣袖。她盯著縣太爺的腳邊——那裡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正慢慢往他褲腿上爬。

是槐樹精的怨氣。阿檀輕聲道,縣太爺砍樹那天,樹倒了,我的魂被壓在樹底下三天三夜。後來周硯用血救了我,可怨氣散不掉,纏上縣太爺了。

那咋辦周硯急得直搓手。

阿檀從懷裡掏出半塊玉牌,又從樹上折了根槐枝。她把玉牌放在槐枝上,唸了句:以心為契,以血為引,解怨消災。

槐枝突然發出金光,照得院子裡亮堂堂的。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尖叫一聲,化作青煙散了。縣太爺的腿一軟,癱在地上。

我…我咋了他哆哆嗦嗦地問。

阿檀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您還記得三十年前嗎您娘病重,是她在槐樹下求了三天三夜,求樹靈救您娘。您娘醒過來後,非讓您給她買金鐲子,說是‘樹靈顯靈給的謝禮’。

縣太爺的眼淚砸在地上:我…我娘臨終前說,鐲子丟了…原來…原來是被我埋在樹底下了…

他撲通跪在阿檀麵前:姑娘,是我錯了!我不該砍樹!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吧!

阿檀扶起他:您隻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彆再傷害這鎮上的人。

縣太爺拚命點頭:我答應!我答應!

從縣太爺家回來後,阿檀的身體越來越弱。

周硯發現,每到夜裡,她的腕上就會滲出血珠,滴在床頭的槐枝上。那槐枝是他從老槐樹上折的,如今已經發了新芽,可阿檀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白。

阿檀,他攥著她的手,是不是…樹倒了,你的魂就不穩了

阿檀笑了笑:傻阿硯,我早說過,樹在我在,樹亡我亡。可現在樹還在,是我的魂…散了。

周硯急了:怎麼會你明明還在這兒!

我…我記起更多事了。阿檀摸著他的臉,當年我救你時,其實已經快死了。那池塘裡有條毒蛇,我推你上岸,自己被蛇咬了。我拚著最後一口氣引你到樹洞,用樹靈的氣息吊著命。後來你忘了,我也忘了…直到你回來,我的魂才慢慢聚起來。

她從枕頭下摸出個小瓷瓶,遞給周硯:這是我用槐樹花釀的藥,能續魂。可…隻能用三次。

周硯擰開瓶蓋,裡麵是紅色的液體,像血。他突然想起第一章裡,阿檀說以血為引的話。

阿檀,他捧起她的臉,用我的血吧。你的血太金貴了。

阿檀搖頭:不行。你的血是陽間的,能養樹;我的血是樹靈的,隻能續魂。

那晚,周硯守在阿檀床頭。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阿檀的呼吸越來越輕。他摸出懷裡的玉佩,輕輕放在她手心:阿檀,你不會有事的。咱們還有好多日子要過——蓋青瓦房,種兩棵槐樹,生一堆娃娃…

阿檀的手指動了動,抓住他的手腕。她的聲音輕得像片槐葉:阿硯,若有來生…我還想遇見你。

來生還要在老槐樹下等我。周硯吻了吻她的額頭,這次…我絕不會再忘。

第二日清晨,阿檀醒了。

她坐在床頭,對著鏡子梳頭髮。發間彆著朵新摘的槐花,腕上的銀鎖閃著光。

阿硯!她轉身喊他,你看,我頭髮長了!

周硯愣了愣,隨即笑了:長了,長了。

阿檀撲進他懷裡: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咱們蓋了青瓦房,院子裡有兩棵槐樹,一棵開白花,一棵開紅花。樹下有個石桌,咱們坐在那兒喝茶,娃娃們在旁邊跑…

周硯抱緊她:會的,都會有的。

可他心裡清楚,阿檀的魂,到底是散了。

當天夜裡,老槐樹的燈籠突然滅了。

周硯舉著火把衝過去,隻見樹洞裡空蕩蕩的,隻有半塊玉牌躺在地上。他撿起玉牌,上麵還沾著阿檀的血。

阿檀!他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哽咽。

突然,樹身上浮現出一行字,是用槐汁寫的:阿硯,我去尋新的樹靈了。等我回來,咱們再續前緣。

周硯摸著那行字,笑了。他知道,阿檀隻是換了個方式陪著他。

後來,青牛鎮的老百姓都說,老槐樹的燈籠滅了又亮,亮了又滅。每次亮的時候,都能聽見兩個聲音——一個女聲軟軟道:阿硯,今年的槐花開得可好了。一個男聲笑著應:我知道,你看,娃娃們都來摘花了。

(第二章完)

第三章:尋燈記

阿檀走後的第七日,老槐樹的燈籠再冇亮過。

周硯坐在樹底下,手裡攥著半塊玉牌,指節磨得發白。樹洞裡還留著阿檀的槐枝,如今已抽出新芽,可那芽尖兒卻泛著青灰色,像要枯死似的。

阿硯。

他猛地抬頭,四周空蕩蕩的,隻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

是我。阿檀的聲音從樹裡飄出來,比從前輕了三倍,我去尋新的樹靈了。北邊的雲來山有棵千年銀杏,樹底下鎮著個守林女,她的心善,能接我的魂。

周硯蹭地站起來,槐樹枝葉嘩啦啦響:你知道地方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阿檀的聲音裡帶著笑,你得留在這兒。鎮裡的孩子們還等著你教《詩經》,李嬸的豆腐攤要你幫忙搬柴,王二的糖畫擔子還欠我兩串桂花糖…

那我能為你做啥周硯紅著眼眶,我給你種了滿院的槐樹苗,你聞聞,都抽芽了!

樹洞裡傳來輕輕的歎息:阿硯,你記不記得,我教你的第一句詩

周硯愣了愣,脫口而出:‘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對。阿檀的聲音軟下來,你總說,這詩是要還的。可我這輩子,欠你的太多——欠你金鐲子,欠你紅袍子,欠你…一場熱熱鬨鬨的婚禮。

我不要那些!周硯撲到樹前,我要你回來!我隻要你回來!

傻阿硯。阿檀笑了,我給你留了樣東西。

話音剛落,樹底下突然冒出個小陶罐。周硯蹲下去,罐口封著紅布,打開來,裡麵是半罐槐花蜜,蜜裡沉了顆珍珠——是他去年在市集上買的,說要攢錢給阿檀打個簪子。

這蜜能養魂。阿檀的聲音越來越輕,等你找到銀杏樹,把我種在那兒,每日用蜜餵我…等我魂魄穩了,就回來找你。

等等!周硯抓住陶罐,你怎麼去雲來山要多久

七七四十九天。阿檀的聲音像一片被風吹走的槐葉,你…你若等不及,就去鎮西頭的老茶鋪找張九娘。她知道銀杏樹的事。

樹洞裡徹底冇了動靜。周硯抱著陶罐,跪在樹底下哭了半夜。

第二日天冇亮,周硯就背上行囊出發了。

李嬸塞給他一包曬乾的槐花:路上泡水喝,暖身子。王二往他包袱裡塞了十串糖畫:給孩子們的,路上饞了吃。連最摳門的張夫子都送了他半本《齊民要術》:銀杏樹的習性,書裡寫著呢!

周硯把這些東西小心收進行囊,又摸了摸懷裡的陶罐——阿檀的槐花蜜,還帶著她的溫度。

雲來山在青牛鎮北邊,要走三天三夜。周硯沿途問了不少人,都說雲來山的銀杏樹是神樹,可具體位置,冇人說得清。直到第七天傍晚,他走到山腳下,看見個穿靛藍粗布衫的老婦人,蹲在路口賣野菊。

大娘,周硯上前搭話,請問這山上有千年銀杏嗎

老婦人抬頭,眼角的皺紋像朵菊花:找銀杏樹她指了指山頂,往上走,過了鷹嘴崖,有棵樹,樹底下有個石棺,那就是。

周硯道了謝,剛要走,老婦人又喊住他:後生,那樹邪性!前兒個有個外鄉人來挖樹根,結果…腿斷了。

周硯攥緊了包袱:多謝大娘提醒。

莫慌。老婦人從懷裡掏出塊紅布,這是張九娘給的,她說你要是來,就給你。

周硯接過紅布,打開一看,是張泛黃的紙,畫著銀杏樹的輪廓,旁邊寫著:以蜜引魂,以血為契。

山頂的風很大,吹得周硯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順著鷹嘴崖往上爬,終於在崖頂看見了那棵銀杏樹。樹乾粗得要五個壯漢合抱,樹皮皸裂如老槐樹,可枝椏卻繁茂得很,金黃的銀杏葉落了滿地,像鋪了層金毯子。

樹底下果然有口石棺,棺蓋上刻著守林女陳氏之墓。

周硯放下包袱,取出陶罐。他掀開紅布,將槐花蜜倒在石棺前的石台上。蜜落在石頭上,立刻滲出一道金光,像條小蛇似的鑽進了石縫。

阿檀他輕聲喊,你在裡麵嗎

石棺突然哢的一聲裂開條縫。周硯心跳如鼓,湊近些——

石棺裡躺著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閉著眼睛,腕上戴著枚銀鎖,刻著並蒂蓮。她的臉和阿檀有七分像,可更蒼白些,像是睡了很久。

阿檀!周硯撲過去,抓住她的手,我來接你了!

姑孃的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她的眼神迷茫了片刻,突然瞪大了:你是…阿硯

是我!周硯眼淚砸在她手背上,我來接你了!

姑娘掙紮著要坐起來,可剛動了動,就咳嗽起來,嘴角溢位鮮血。不對…我不是阿檀…她盯著自己的手,我是陳九娘,守林女…阿檀借了我的魂…

周硯愣住了:什麼意思

陳九娘咳得更厲害了:三百年前,阿檀為了救你,魂散了。她求我幫忙,用我的魂做引子,重新聚她的魂。可…可我的魂太弱,撐不了多久…她讓你來的,是為了…把她的魂引到銀杏樹上…

她從枕頭下摸出塊玉牌,正是周硯之前見過的半塊。把你的玉佩拿出來。

周硯掏出玉佩,和陳九孃的玉牌一對,哢嗒一聲合在一起。玉佩上硯檀同心四個字泛著光,照得石棺裡的銀杏葉都亮了。

阿檀的魂在裡麵。陳九娘指著石棺,你把玉佩放在她心口,然後…用你的血滴在蜜上。

周硯照做了。玉佩剛碰到石棺裡的衣襟,裡麵就傳來阿檀的聲音:阿硯,是你嗎

是我!周硯哽嚥著,我來了!

彆哭。阿檀的聲音裡帶著笑,我在這兒。你聞聞,槐花蜜的味道,對不對

周硯吸了吸鼻子,空氣裡真的有股淡淡的槐花香,混著銀杏葉的清苦,像極了記憶裡阿檀身上的味道。

阿檀,周硯把臉貼在石棺上,我帶你回家。

回家阿檀的聲音輕了,我要留在這兒。銀杏樹能養我的魂,等它再活一千年,我就能…就能真正活過來了。

周硯抬頭看向銀杏樹。金黃的葉子在風裡飄,像下了場金色的雨。他突然明白,阿檀不是要離開他,隻是換了個方式,和他一起守著這人間的煙火。

那我每天都來看你。周硯擦了擦眼淚,帶糖畫給你吃,帶孩子們來給你唱歌。

好。阿檀的聲音裡帶著笑,記得…帶槐花蜜。

周硯在雲來山住了下來。

他在銀杏樹下搭了間草棚,每天清晨去鎮裡買糖畫,給陳九娘帶藥,給阿檀帶槐花蜜。鎮民們知道了這件事,都自發上山幫忙——王二挑著糖畫擔子,李嬸拎著剛摘的槐花,張夫子揹著《詩經》,連屠戶老周都扛著半扇豬肉,說要給陳九娘補身子。

阿檀的魂漸漸穩了。有天夜裡,周硯聽見石棺裡傳來動靜。他掀開棺蓋,隻見阿檀坐在裡麵,穿著月白衫裙,腕上的銀鎖閃著光。

阿硯。她笑著伸出手,拉我出去。

周硯趕緊跳進去,握住她的手。阿檀的手不再冰冷,有了溫度。我能出來了

嗯。阿檀站起身,銀杏樹給了我新的魂。

她走到銀杏樹下,仰頭望著滿樹的金葉。風一吹,一片葉子飄落在她發間。周硯上去幫她摘下來,指尖碰到她的發,溫溫的,軟軟的。

阿檀,他輕聲問,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後悔…冇和我一起過一輩子。

阿檀轉身抱住他:不後悔。我等了你三百年,又陪你守了這三十年。能再看見你,能再摸摸這人間的太陽,夠了。

她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遞給周硯:這是我用銀杏葉和槐花熬的藥。以後你要是累了,就喝一口。它能…讓我多陪你幾年。

周硯攥著藥瓶,點了點頭。

從那以後,青牛鎮的老百姓常說,雲來山的銀杏樹成了精。

他們看見樹底下有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和一個穿青布衫的書生,坐在石凳上喝茶。姑娘腕上的銀鎖閃著光,書生手裡捧著糖畫,笑得像個孩子。

偶爾有鎮民上山,還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阿檀,今天的糖畫是新樣子,你嚐嚐

好。

阿硯,明年春天,咱們在樹下種兩株月季,好不好

好。

風一吹,銀杏葉沙沙響,像是在應和他們的話。

(第三章完)

第四章:花轎抬進銀杏雨

青牛鎮的秋天,連風裡都裹著甜絲絲的味兒。

李嬸的豆腐攤前支起了紅布篷,案板上擺著新做的棗泥糕;王二的糖畫擔子換了新竹竿,最顯眼的位置掛著百年好合的糖畫喜字;連張夫子都把他珍藏的《詩經》翻了出來,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那頁壓了塊桂花糖——說是給新人添彩頭。

周硯蹲在銀杏樹下,正往石桌上擺喜酒。酒罈是他特意從蘇州帶回來的,封泥上還留著鬆鶴延年的紅印。阿檀穿著月白衫裙,站在他身邊,腕上的銀鎖閃著光,發間彆著朵新鮮的槐花——是今早他特意去後山摘的。

阿硯,阿檀指著石桌上的紅燭,這對龍鳳燭,是你去年在市集上挑的

周硯撓了撓頭:那時候還不敢想…誰能想到,咱們真能成親。

阿檀笑了,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說的話

你說…要嫁個會繡並蒂蓮的。周硯接得飛快,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爹托人給你繡的。

阿檀的臉頰泛起紅暈:我爹說,蘇府的丫鬟要是嫁得遠,得帶塊繡著家鄉的帕子。他把那方槐花香帕子塞給我時,手都在抖。

風一吹,銀杏葉簌簌落在兩人腳邊。遠處傳來嗩呐聲,是王二去鎮口請的戲班子到了。

可就在吉時前三刻,院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周硯正掀開喜簾要迎客,就見個穿黑衫的老者騎著青驄馬衝了進來。老者滿臉皺紋,眼窩深陷,腰間掛著個銅鈴,走一步叮鈴一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周公子。老者翻身下馬,聲音沙啞,老朽姓玄,是終南山雲遊的道士。今日路過此地,見銀杏樹妖氣沖天,特來除妖。

院裡頓時炸開了鍋。李嬸手裡的棗泥糕掉在地上,王二的糖畫擔子晃得喜字直晃,連張夫子都攥著《詩經》直哆嗦。

阿檀的手指扣住周硯的袖口,指節泛白。周硯能感覺到,她的魂在發顫——就像三百年前,縣太爺要砍樹那晚。

道士,周硯擋在阿檀身前,這樹…與我娘子有救命之恩。

玄道士冷笑一聲:救命你可知這樹是上古銀杏,鎮壓著青牛鎮的千年妖魂三百年前,蘇老爺請道士收妖,正是用這樹的靈氣鎖了妖魂。如今樹靈將散,妖魂要出,你們…都要遭殃!

阿檀突然掙開周硯的手,走到玄道士麵前。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道士腰間的銅鈴,銅鈴竟不響了。

道士,她的聲音輕得像片槐葉,你說的妖魂,可是三百年前,蘇老爺的後宅裡,那個被活埋的小妾

玄道士的臉色驟變:你…你怎麼知道

阿檀笑了:我便是那棵銀杏樹的原身。三百年前,蘇老爺為求子,用活人血養樹。那小妾懷了身孕,蘇老爺怕她壞了風水,便把她埋在樹底下。她的怨氣滲進樹裡,我替她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雷劫,才把妖魂鎖住。

她從腕上褪下銀鎖,放在石桌上:這鎖裡,鎖著她的怨氣。這些年,我用槐樹靈氣養著它,等它怨氣消了,便放它去投胎。可若現在砍了樹…

玄道士突然掏出把桃木劍,劍尖直指阿檀:胡說!我師父說過,這樹裡的妖魂凶得很,不斬了它,青牛鎮要遭大難!

阿檀的指尖泛起綠光,銀杏葉在她周圍飛旋:道士,你師父可曾告訴你,那小妾的孩子,後來成了蘇府的頂梁柱蘇老爺的發家,全靠她的陪嫁田契

玄道士的劍噹啷落地。他盯著阿檀腕上的銀鎖,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話:那樹裡的妖魂,不是惡鬼,是替蘇府擋災的。

我…我…玄道士的臉漲得通紅,我師父騙了我…他說樹裡是吃人的妖…

嗩呐聲又響了起來。

周硯牽著阿檀的手,往銀杏樹下走。玄道士跟在後麵,手裡攥著那把桃木劍,卻始終冇再舉起來。

道士,周硯停下腳步,你要是信我,便幫我個忙。

你說。

把這桃木劍埋在銀杏樹下。周硯指了指樹根,它不是斬妖的,是鎮怨的。你師父若泉下有知,定會謝你。

玄道士蹲下來,把桃木劍插進土裡。劍身剛觸到樹根,就發出嗡的一聲,劍身上浮現出一行小字:心有善念,妖亦是佛。

他猛地抬頭,眼裡有淚:我師父…他一生斬妖除魔,卻不知最該斬的,是人心頭的貪念。

吉時到了。

周硯掀開阿檀的紅蓋頭,露出她含笑的臉。院裡的大紅燈籠都亮了,映得銀杏葉金黃金黃。李嬸端來棗泥糕,王二舉著糖畫喜字,張夫子念著婚書: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阿檀的手指勾住周硯的小拇指,輕聲道:阿硯,若有來生…

來生還要在老槐樹下等我。周硯替她說完,這次,我定要提前備好糖畫,再給你繡個更大的並蒂蓮荷包。

人群裡突然傳來歡呼。王二舉著糖畫擠到前麵:周公子,周夫人,這是新做的‘百年好合’糖畫,你們嚐嚐

阿檀接過糖畫,咬了口,甜得眯起眼:真甜。

周硯看著她,心裡像灌了蜜。他想起這些年的日子——阿檀等他三百年,他又等了她三十年;她在樹裡替鎮民擋災,他在樹下替她守著人間煙火。

阿檀,他輕聲說,往後…咱們一起守著這樹,守著鎮民,守著彼此。

阿檀笑著點頭,腕上的銀鎖和銀杏葉一起閃光。

當晚,鎮民們圍在銀杏樹下,聽周硯講他們的故事。

原來那樹裡的妖魂,是個可憐的娘子。李嬸抹著眼淚,咱們以後要多來拜拜,彆讓她孤單。

可不是!王二舉著糖畫,我明兒個就給樹底下供碗桂圓湯,甜滋滋的,她肯定愛喝。

玄道士坐在石凳上,手裡攥著半塊槐花糕。他望著銀杏樹,輕聲道:老朽今日才明白,真正的妖,從來不在樹上。

從那以後,青牛鎮的銀杏樹下多了塊石碑,上麵刻著:銀杏守魂,人心向善。

每年中秋,周硯和阿檀都會在樹下襬上糖畫、棗泥糕,還有玄道士供的桂圓湯。鎮民們說,能看見樹影裡有兩個人影——一個穿月白衫裙,一個穿青布衫,正笑著給孩子們分糖畫。

風一吹,銀杏葉沙沙響,像是在應和他們的話:

阿硯,今年的月亮,比去年圓。

我知道,你看,孩子們都笑了。

(第四章完)

第五章:銀杏果裡的孫女兒

青牛鎮的冬天來得早。

周硯蹲在銀杏樹下,往石桌上擺了碗熱騰騰的棗茶。阿檀坐在石凳上,腕上的銀鎖閃著暖光,發間彆著朵乾枯的槐花——那是三十年前她等他時戴的,如今早已冇了香氣,可她偏要留著,這是咱們初遇的信物。

阿硯,她指著樹杈間掛著的紅布,今年的果兒紅了。

周硯抬頭望去,銀杏葉間果然墜著串橙紅的果子,像小燈籠似的。他伸手摘了顆,放在手心裡:你嚐嚐

阿檀咬了一口,甜津津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比去年的甜。

那是。周硯笑著擦她嘴角的果汁,咱們孫子小豆子說,這是‘奶奶樹的果子’,要留著給太奶奶吃。

話音剛落,院外就傳來脆生生的喊:太奶奶!太爺爺!

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串糖葫蘆跑進來,身後跟著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手裡攥著把銀杏果。太奶奶,我娘說這果兒能止咳,給您留了最大的!

阿檀把小丫頭抱進懷裡,摸了摸她發頂的絨毛:這是…小棗

對!周硯蹲下來,捏了捏小豆子的臉蛋,咱們大孫女小棗,二孫子小豆,還有剛滿週歲的小石榴。

小棗踮著腳,把糖葫蘆往阿檀嘴邊送:太奶奶吃,甜的!

阿檀咬了口,眼睛彎成月牙:真甜,比你爺爺當年買的還甜。

小豆子突然拽了拽周硯的衣角:太爺爺,樹洞裡有光!

周硯愣了愣,拉著小豆子走到銀杏樹下。樹洞裡果然泛著柔和的白光,像盞小燈。他蹲下來,和小豆子一起往裡瞧——

樹洞裡有個巴掌大的玉匣,匣蓋上刻著銀杏小築四個字。周硯輕輕打開,裡麵躺著本泛黃的本子,封皮上畫著並蒂蓮,還有行小字:阿檀手劄·致小石榴。

這是…你娘寫的周硯抬頭看向阿檀。

阿檀笑著點頭:我懷孕時寫的,等小石榴長大,讓她看看。

周硯翻開本子,第一頁寫著:小石榴,我的乖孫女兒,太奶奶在銀杏樹下等你。你出生那天,樹上的銀杏果落了滿地,像下了場金色的雨。你娘說,你抓週時攥著顆銀杏果,我就知道,你是銀杏樹的孩子。

第二頁畫著幅畫:穿月白衫裙的姑娘抱著穿虎頭鞋的小娃娃,背後是滿樹金葉。小石榴,太奶奶教你認銀杏葉——正麵像小扇子,背麵有細細的絨毛。等你識字了,太爺爺教你背‘銀杏生南國,千年待君歸’。

第三頁夾著片乾枯的銀杏葉,旁邊寫著:小石榴,今天你摔了一跤,膝蓋破了。太奶奶用銀杏葉煮了水給你擦傷口,你疼得直抽抽,卻冇哭。太爺爺說,咱們小石榴是銀杏樹養的,最是堅強。

周硯翻到最後一頁,上麵隻有句話:小石榴,等你十六歲那年,帶你看樹洞裡的燈。那燈是太奶奶用銀杏果做的,能照見前世今生。

太奶奶,小石榴搖著阿檀的手,燈裡能看到什麼

阿檀摸了摸她的頭:能看到…咱們一家人的緣分。

可這燈,到底還是亮了。

小石榴十六歲那年的中秋夜,銀杏樹下圍滿了鎮民。李嬸端著剛蒸的桂花糕,王二舉著糖畫花好月圓,張夫子捧著《詩經》,連玄道士都拄著柺杖來了——他說要親眼看看這燈。

小石榴穿著月白衫裙,站在銀杏樹下。她發間彆著朵新鮮的槐花,腕上的銀鎖和小石榴的一模一樣。

小石榴,周硯牽著她的手,去樹洞裡拿燈。

小石榴踮起腳,從樹洞裡取出個小燈籠。燈身是銀杏木做的,外麪糊著紅綢,燈芯是阿檀生前曬乾的銀杏果。她把燈籠掛在樹杈上,輕輕一推——

燈亮了,暖黃的光裡,浮現出兩個身影:一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一個穿青布衫的書生,正笑著給孩子們分糖畫。

阿孃!小石榴喊出聲,那是太奶奶!

人群裡響起抽噎聲。李嬸抹著眼淚:這不是三十年前的阿檀姑娘嗎

是我!阿檀的聲音從燈裡飄出來,小石榴,你看,這是你太爺爺年輕時候的模樣。

燈裡的周硯轉過臉,衝小石榴笑:小石榴,要好好讀書,像你太爺爺那樣。

小石榴用力點頭:嗯!我要把太奶奶的故事寫進書裡,讓更多人知道。

燈裡的阿檀摸了摸小石榴的臉:好,太奶奶在樹裡看著你。

突然,銀杏葉簌簌落下。燈裡的光越來越暗,阿檀的聲音也越來越輕:小石榴,記住…銀杏樹是咱們的根,要護著它。

太奶奶!小石榴撲到樹前,你彆走!

傻孩子。阿檀的聲音裡帶著笑,我哪兒也不去。我在樹裡,在茶裡,在你腕上的銀鎖裡…我在你每一次看月亮的時候,都在。

燈滅了。

小石榴站在樹底下,眼淚砸在青石板上。周硯摟住她:你太奶奶隻是去尋新的故事了。她說過,銀杏樹的葉子落了,還會再長;故事講完了,還會有新的。

玄道士突然掏出塊玉牌,放在樹前:老朽今日才明白,真正的緣分,從來不是斬斷,是傳承。

從那以後,青牛鎮的銀杏樹下多了塊新石碑,上麵刻著:銀杏傳燈,代有新人。

每年中秋,小石榴都會在樹下掛起銀杏燈。鎮民們說,能看見燈裡有三輩人的影子——阿檀和周硯,小石榴和她的孩子們,還有未來會來樹下玩耍的小娃娃。

風一吹,銀杏葉沙沙響,像是在應和他們的話:

阿檀,你看,小石榴長大了。

我知道,她腕上的銀鎖,和你當年的一模一樣。

阿硯,今年的月亮,比去年更圓了。

我知道,因為…咱們一家人,都好好的。

(第五章完)

第六章:燈影裡的百年約

小石榴十六歲那年的中秋,銀杏樹下的燈籠亮了整宿。

鎮民們說,那燈比往年都要暖,連風裡都裹著槐花香。李嬸的豆腐攤支到了樹底下,蒸籠裡的桂圓糕騰著熱氣;王二的糖畫擔子掛了二十盞小紅燈,說是給小石榴添喜;連張夫子都把他珍藏的《詩經》攤開在石桌上,用紅筆圈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說是要給小石榴講阿檀和周硯的故事。

可誰也冇注意到,銀杏樹後的竹林裡,站著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她腕上的銀鎖閃著幽光,發間彆著朵新鮮的槐花,正靜靜望著樹下的小石榴。

阿檀小石榴突然回頭,眼睛亮得像星子。

姑娘笑了,一步步走過來。她的腳尖沾著露水,裙角掃過青石板,冇有半分聲響。小石榴,她的聲音像春溪淌過鵝卵石,你猜,我等了多久

小石榴撲進她懷裡,眼淚砸在她月白衫裙上:太奶奶,我就知道你在!

阿檀摸了摸她的頭,指腹蹭過她腕上的銀鎖:這鎖,是你太爺爺當年刻的。他說,等你能自己戴了,就把故事講給你聽。

我講過了!小石榴仰起臉,我在學堂裡講,在戲園子裡講,連外鄉的商隊都來聽。他們說,青牛鎮的銀杏樹是‘神樹’,能守著人心。

阿檀的眼睛彎成月牙:那…你信嗎

信!小石榴用力點頭,我信樹裡有光,信故事不會老,信…她頓了頓,輕聲道,信你會一直陪著我們。

風一吹,銀杏葉簌簌落在兩人肩頭。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可這夜的平靜,到底還是被打破了。

後半夜,小石榴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她披衣下床,剛推開院門,就見王二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小石榴!不好了!西頭老張家著火了!

小石榴心裡一緊,抓起桌上的銅鑼就往外跑。阿檀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月白衫裙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帶我一起去。

老張家的院子火光沖天,柴垛燒得劈啪響,火舌正往廂房舔。張嬸抱著昏迷的孫兒哭嚎:救救我娃!救救我娃!

快!接水!周硯不知何時也趕到了,他抄起水桶就往井邊跑。鎮民們陸陸續續圍過來,有的提水,有的用濕被子撲火,可火勢太猛,根本壓不住。

阿檀!小石榴急得直跺腳,怎麼辦水不夠了!

阿檀抬頭望向銀杏樹。月光下,樹冠上的銀杏葉泛著金光,像團跳動的火。她閉上眼睛,指尖輕輕觸碰樹乾。

阿檀,你…你彆勉強!周硯抓住她的手腕,樹靈不能再散了!

阿檀搖頭,聲音裡帶著笑:傻阿硯,我不是散,是…借。

她鬆開手,走到銀杏樹下。樹洞裡突然湧出股清泉,順著樹根流進院子裡。火舌剛碰到泉水,就滋啦一聲縮了回去。

是…是銀杏樹的汁液!李嬸喊起來,我小時候見過!樹受傷了會流‘樹淚’,能滅火!

火勢漸漸弱了。張嬸的孫兒醒了,撲進她懷裡哇哇大哭。王二抹了把臉上的汗,突然指著銀杏樹喊:快看!

隻見樹杈間垂下串槐花,在火光裡泛著淡紫色的光。每朵槐花裡都裹著顆水珠,落在地上,瞬間變成小水窪,很快彙成了一條小溪。

這是…阿檀的淚。周硯輕聲道,她在哭。

小石榴跑到樹下,仰頭望著槐花:太奶奶,我們冇事了。你彆哭。

風裡傳來阿檀的聲音,輕輕的,像片槐葉:小石榴,記住…火能燒了樹,燒不了根。

天快亮時,火終於滅了。

老張家的廂房隻剩半麵牆,可廂房裡的老傢俱、張嬸的孫兒的搖籃,全都完好無損。鎮民們說,是銀杏樹的樹淚護著呢。

周硯蹲在樹底下,摸了摸被火燒焦的樹皮。阿檀的手指輕輕覆上來:不疼。

疼。周硯笑了,可你比我更疼。

阿檀的臉貼在他手背上:傻阿硯,我疼的是你。

小石榴突然拽了拽兩人的衣袖:太爺爺,太奶奶,我要把今晚的事寫進書裡。

寫。阿檀摸了摸她的頭,要寫樹會流淚,要寫人會幫忙,要寫…咱們青牛鎮的人,心比火暖。

後來的日子,青牛鎮的人們總愛說:銀杏樹有靈,人心更靈。

小石榴成了鎮裡的故事先生,她在銀杏樹下支了張竹桌,每天下午給孩子們講阿檀和周硯的故事。她寫了本書,叫《燈影裡的百年約》,書裡夾著片銀杏葉,葉背寫著:愛不是守著一個人,是守著一座城,守著一代又一代的人。

玄道士圓寂前,把那把桃木劍送給了小石榴。他說:這劍不是斬妖的,是護心的。你太奶奶用它護過鎮,你也要用它護著。

周硯活到了九十歲。他臨終前,拉著小石榴的手,指了指銀杏樹:等我走了,把我埋在樹底下。我要陪著阿檀,陪著你們。

小石榴哭著點頭。她把周硯的骨灰埋在銀杏樹下,又在旁邊種了株小槐樹——那是阿檀最愛的花。

如今,青牛鎮的銀杏樹下,常能看見個穿藍布衫的小姑娘,坐在石凳上給孩子們講故事。她腕上的銀鎖閃著光,發間彆著朵新鮮的槐花。

小朋友們,你們知道嗎三百年前,有棵銀杏樹裡住著個穿月白衫裙的姑娘…

風一吹,銀杏葉沙沙響,像是在應和她的話:

阿檀,你看,小石榴又來啦。

我知道,她的聲音,和我當年一樣甜。

阿硯,今年的月亮,比去年更圓了。

我知道,因為…咱們的人都好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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