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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燒到一半,蠟淚堆疊如血痂。

薑府東苑,滿堂百年好合的喧囂早已散儘,隻剩我和他——一個剛被家族塞來的贅婿,一個被迫成婚的貴女。

溫硯之坐在三步之外,喜服如新,笑容溫潤,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可我知道,玉像底下,藏著刀。

上月庫房失竊的南海珠,至今未破。而眼前這個男人,恰在案發三日後,被父親慧眼選中,成了我的夫,薑家的贅婿。

夫人。他忽然開口,聲音如玉磬輕擊,夜深了,早些歇息。

我冇動,金簪在袖中輕響——那是我十六歲生辰,父親親手所贈,簪尖淬過毒,見血封喉。

他卻像冇看見我的戒備,從袖中緩緩抽出一本藍皮冊子,放在案幾上,推至我麵前。

新婚禮薄,他笑容不改,收好。

我冷笑:薑家不興寫禮單——尤其是贅婿。

不是禮單。他指尖拂過冊脊,動作輕柔得像撫摸情人脊背,是…我的**。

燭火啪地爆響,我猛地攥緊金簪:溫硯之,你玩什麼把戲

他抬眼,笑意終於漫上眼尾——不再是卑微贅婿,而是深淵凝視獵物的從容。

夫人怕了他輕聲,怕我這本冊子裡,寫著…你親手殺我的事

我金簪抵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劃破皮肉,血珠滾落,染紅他喜服領口。

第一世,永和十七年,風雪埡口。他任由血流,聲音卻更輕柔,你簽的《充軍令》,送我凍斃荒野,屍體餵了野狗。

我指尖發顫——那年我十七歲,為保堂兄薑承業,親手簽了那份令。

第二世,永和二十三年,紅燭帳內。他繼續,唇角勾起一抹血色的笑,你落的金簪,穿我喉嚨,血濺喜被——那晚,你燒了所有紅燭。

我呼吸驟停——那夜我二十三歲,為保父親,親手把簪子送進他心口。

第三世…他忽然傾身,氣息拂過我耳畔,夫人想怎麼殺我毒酒匕首還是…再用這支簪

我金簪更深一寸:你到底是誰!

巧了,薑明漪。他直呼我全名,眼中笑意如冰,我是那個,被你殺過兩次,還敢娶你的人。

他忽然抓住我持簪的手,力道大得不容掙脫,卻將簪尖引向自己心口——那裡,衣襟下隱約透出個漪字,像用血繡的。

看,他低笑,我連墓誌銘都繡好了——‘溫硯之,死於薑明漪之手,三世不悔’。

我猛地抽回手,冊子啪地落地,攤開在燭光下。

第一頁,墨跡如血:

第一世·永和十七年·風雪埡口

死因:凍斃

凶手:薑明漪(親簽《充軍令》)

遺言:小姐…保重。

附註:屍體被野狗分食,右手無名指戴銅戒——夫人所賜。

第一世

他死得像個笑話——一個把忠勇刻進骨頭的人,被自己信仰的規則活活凍死在風雪裡。

那時,他是薑府最年輕的賬房先生,溫硯之,二十歲,眼睛亮得像盛了整個江南的春水,笑起來時,左頰有個淺淺的梨渦——後來,那梨渦再冇出現過。

上月庫房失竊,一對南海珠不翼而飛,價值萬金,足以買下半座城。

滿府管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唯有他,抱著賬冊衝進我閨房,衣袖沾著墨漬,髮梢還滴著冷雨,卻笑得像打贏了勝仗。

小姐!他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切,把賬冊啪地攤在我繡著並蒂蓮的案幾上,我查出來了!是趙氏皇商勾結三老爺,用假賬調包!您看——

他指尖點著幾處硃砂標記,語速快得像連珠炮:這裡‘損耗’虛報三成,是掩人耳目;這裡‘運費’多出一倍,是買通漕運;珠子,是從第三艘糧船的夾層運走的!船老大叫王疤瘌,左耳缺一角——我親眼見他收的銀票!

燭光映著他興奮的側臉,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像振翅欲飛的蝶。

我盯著賬冊,冇說話。

三叔薑承業,是我父親的親弟弟,薑家一半商路在他手裡,動他,等於自斷筋脈。

趙氏皇商,是欽天監的白手套,背後站著當朝國舅,動他們,等於把脖子伸進鍘刀。

溫硯之,我放下青瓷茶盞,茶水晃出一圈漣漪,賬房的本分,是記賬,不是查案。

他笑容僵在臉上,梨渦瞬間消失,卻仍固執地挺直脊背,像一杆寧折不彎的槍:小姐,若無人查案,薑家遲早被蛀空!趙氏這次能偷珠子,下次就能偷…命!

出去。我合上賬冊,推回他麵前,聲音冷得像淬過冰,今日之事,當冇發生過。再讓我聽見你提‘查案’二字——

我指尖劃過案角的金簪,就用這個,縫上你的嘴。

他站在原地,眼中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像被烏雲吞冇的月亮。

良久,他躬身,抱起賬冊,轉身時,後頸的衣領被雨水浸透,貼在嶙峋的脊骨上——那時我才知道,他瘦得讓人心慌。

三日後,暴雨傾盆,父親召我入書房。

書房內,檀香壓不住血腥氣。

案上擺著同一本賬冊,旁邊還有一封密信——欽天監的印鑒,猩紅刺眼,像一道未愈的傷口。

明漪,父親聲音低沉,手指敲著案角,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心上,趙氏參你三叔‘通敵’,證據…就是這本賬冊。

我猛地抬頭:不可能!賬冊在溫硯之手裡!他親口說——

現在在欽天監手裡。父親冷笑,把密信推到我麵前,那小子,昨夜想潛入趙氏彆院‘取證’,被當場拿下——人贓並獲。趙氏說,是他偷了賬冊,想栽贓薑家。

我攥緊袖中帕子,指甲掐進掌心——溫硯之…竟真去冒險了那個連我喝茶口味都記得的傻子!

三叔不能倒。父親把硃筆推到我麵前,筆尖蘸飽濃墨,像一把待發的刀,簽了《充軍令》,送那小子去北境——死在半路,賬冊的事,就爛在雪裡。趙氏得了台階,自然放三叔一馬。

硃筆沉重如鐵,壓得我手腕發顫。

我盯著筆尖,眼前閃過溫硯之遞賬冊時,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裡麵盛著信任,盛著熱血,盛著…對我的期待。

…女兒領命。

簽令那日,雨下得更大,像天在哭。

溫硯之跪在書房外的青石板上,渾身濕透,單薄的賬房青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肩胛骨鋒利的輪廓。雨水順著他低垂的額發滴落,在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

我推門而出,硃筆未乾的《充軍令》按進他掌心,墨跡被雨水一衝,暈開一片暗紅,像血。

溫硯之,我聲音比雨還冷,每個字都像冰錐,薑家容不得聰明人——尤其是…想動我堂兄的人。

他低頭看令,雨水順著睫毛滴在充軍二字上,墨跡模糊,像哭花了的臉。

那珠子,他忽然抬頭,聲音輕得像歎息,卻清晰得刺耳,真是我偷的

我冇答,轉身回屋,關門聲隔絕了他最後的目光——那目光裡,冇有恨,隻有一片死寂的灰。

後來我才知道,他那天在雨裡跪了三個時辰,直到衙役來拖他走。

走前,他摸了摸無名指上的銅戒——那是我十五歲隨手賞他的,值不了幾個錢,他卻當寶貝似的戴著。

北境的風雪,比薑府的雨狠一萬倍。

充軍路上,他腳鐐磨穿腳踝,血在雪地拖出斷續紅線,像一條蜿蜒的毒蛇。

押解官剋扣口糧,鞭子抽在他背上,皮開肉綻,他一聲不吭,隻把《充軍令》捂在胸口——彷彿那薄薄一張紙,能暖他將死的身。

行至風雪埡口,運糧官嫌他拖慢進度,一腳踹他跪在冰河上。

冰麵如鏡,映出他慘白的臉,和身後連綿的、望不到頭的雪山。

磨蹭什麼等狼來叼你運糧官啐了一口,馬鞭抽在他背上。

他跪在冰麵上,嘴唇凍得發紫,卻忽然笑了,從懷裡掏出那張被雪水泡爛的《充軍令》,對著埡口方向——那是薑府的方向,輕輕說了句:

…小姐保重。

那是他最後一句話。

當夜,暴風雪吞冇埡口。

他蜷在冰窟窿裡,體溫降至冰點,幻覺中看見我撐傘走來,傘下還帶著薑府後院的梅香,我穿著那件他最喜歡的月白襦裙,對他笑。

——實際,我正在暖閣,親手給三叔薑承業包紮被賬冊劃傷的手。

侄女,三叔拍我肩,熱茶的霧氣熏紅了他的眼,多虧你果斷,不然咱家全完了。

我低頭應是,指甲掐進掌心,掐出了血。

七日後,管家送來一個木匣,匣上沾著北境的雪泥。

匣中是一張照片——野狗叼著他右手,無名指上還套著我賞的銅戒,戒圈被狗牙咬得變形,卻仍固執地套在指骨上。

照片背麵,他用最後的血,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字:

…保重。

我盯著照片,銅戒在野狗齒間泛著冷光——那戒指內圈,刻著一個小小的漪字,是我無聊時拿簪子刻的,他竟一直戴著。

小姐,管家聲音發顫,仵作說…他死前,把《充軍令》塞進嘴裡,嚼爛了嚥下去——怕被野狗叼走,汙了您的名。

我猛地將照片扣在案上,茶盞打翻,茶水洇濕保重二字,像血淚。

燒了。我聲音發顫,喉嚨像被砂紙磨過,連灰…都彆留。

那晚,我燒了所有他經手的賬冊,火盆裡的紙灰飛了半宿。

卻在火盆底,發現一張冇燒儘的紙角——邊緣焦黑,中央是他清秀的字跡:

若小姐有一日願聽真話…我在北境埡口,老槐樹下埋了趙氏通敵的鐵證——半塊虎符,夠扳倒他們。

彆為我難過,選這條路時,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隻求一事:若有一日您想起我…燒本《賬房入門》給我。書裡夾著您最愛喝的梅子茶配方——我改良過,加了甘草,不酸牙。

——溫硯之

絕筆

我攥著紙角,一夜未眠。

窗外雨聲淅瀝,像他跪在青石板上時,雨水滴落的聲音。

——原來他去趙氏彆院,不是偷證據,是藏證據。

原來他簽《充軍令》時,早知自己會死。

原來他最後那句小姐保重…是怕我內疚。

三年後,趙氏倒台,三叔入獄。

我在他舊宅密室,找到一具凍僵的屍體——北境逃兵,懷裡揣著半塊虎符,和一封未寄出的信。

信紙泛黃,字跡卻清晰如新:

小姐:

岔路口左轉三裡,老槐樹下埋著趙氏賬冊——夠扳倒他們。

彆為我難過,選這條路時,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隻求一事:若有一日您想起我…燒本《賬房入門》給我。

書裡夾著您最愛喝的梅子茶配方——我改良過,加了甘草,不酸牙。

——溫硯之

絕筆

我燒了賬冊,卻冇燒《賬房入門》。

那本書,至今鎖在我妝匣最底層——書頁間,夾著一張他畫的薑府賬房佈局圖,邊角還標註:

小姐申時易困,喜靠東窗小憩,此時查賬最易成功。

梅子茶要七分燙,加三顆冰糖——小姐怕苦。

…若有一日我回來,親手給您煮。

——他連我什麼時候打瞌睡、怕不怕苦,都記得。

我踉蹌後退,撞在梳妝檯上,妝匣翻倒,一縷青絲散落——那是我昨夜不小心剪下的,本想燒掉。

他彎腰拾起青絲,纏在左手小指上,一圈,又一圈。

夫人,他輕聲,第一世,你送我銅戒;第二世,你贈我金簪;這一世…

他抬眼,眸中血色翻湧,

換我送你…整個天下。

屋外忽傳來急促腳步聲。

小姐!丫鬟驚慌拍門,三老爺帶人圍了銀庫,說…說要清查‘內賊’!

我猛地轉頭看溫硯之——銀庫鑰匙,昨夜被他順走了!

他卻慢悠悠拾起地上冊子,翻到第二頁,遞到我眼前。

第二世·永和二十三年·紅燭帳內

死因:金簪穿喉

凶手:薑明漪(親手落簪)

遺言:…彆怨我。

附註:血衣樓寒鴉組滅口令,由薑三叔經手——今夜,他們來了。

我盯著那行字,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三叔勾結血衣樓,是我第二世親手查出的秘密!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聲音發顫。

第二世

他死在我大婚的紅燭下——不是死於陰謀,不是死於背叛,而是死於…我的清醒。

那時,我是薑家嫡女薑明漪,十七歲,剛被許配給一個叫溫硯之的賬房先生——又是他。

第一世,我送他充軍,他死在風雪裡。

這一世,父親說:明漪,你命硬剋夫,唯有‘死過一次’的男人,才壓得住你的煞氣。

——所以,他們選了他,一個已死之人。

成婚前,他來找我。

那日落雨,他站在迴廊儘頭,青衫被雨打濕,貼在嶙峋的肩胛骨上。

他瘦了很多,左頰的梨渦淺得幾乎看不見,眼底卻燒著一團火——和第一世那個遞賬冊的少年,判若兩人。

小姐,他聲音很輕,像怕驚飛簷角的雨燕,若有一日…我做了讓您為難的事,您能…親手送我一程嗎

我冷笑:溫硯之,你又想查什麼案

不查案。他搖頭,雨水順著他睫毛滴落,隻想求個…痛快的死法。

我冇應聲,轉身回屋。

——那時我不懂,他不是在求死,是在求我…彆讓他死得太難看。

婚後三月,他把我養廢了。

晨起,他替我梳頭,指尖繞過髮絲,輕得像怕驚醒蝴蝶:今日戴那支海棠簪吧,襯您氣色。

午膳,他佈菜,夾走我碗裡的薑絲:您怕辣,我讓廚房重做了。

夜讀,他研墨,袖口沾了墨漬,卻笑得梨渦淺淺:小姐看賬本時,最好喝梅子茶——我加了甘草,不酸牙。

薑府上下嘩然——一個贅婿,竟敢替主母做主

父親震怒,召我入書房:明漪!你是薑家嫡女,不是他的丫鬟!

我低頭應是,轉身卻看見溫硯之站在廊下,手裡捧著新熬的梅子茶,熱氣氤氳,模糊了他眼底的傷。

夫人,他遞上茶盞,聲音溫柔,…趁熱喝。

——他不是在養廢我。

他是在教我…怎麼像個人一樣活著。

大婚百日,父親遞給我一把匕首。

明漪,他聲音冷如鐵,血衣樓要你三叔的命,除非…你親手殺了溫硯之——他是‘知情者’,他死,血衣樓停手。

我攥緊匕首,指甲掐進掌心:…父親,他是我夫君。

夫君父親冷笑,一個贅婿,一條狗!明漪,彆讓我失望——你娘死前,最恨你心軟。

我攥著匕首回房,溫硯之正在院中掃落葉,見我回來,笑著遞上手爐:夫人手涼,暖暖。

我盯著他凍得發紅的手指,忽然問:溫硯之,若有一日…我殺你,你會恨我嗎

他愣住,隨即輕笑,梨渦淺淺:不會。我會…謝謝您。

謝我我聲音發顫。

謝您…親手送我走。他低頭,掃帚劃過青石板,沙沙作響,比被野狗分食…體麵多了。

——他竟知道。

知道第一世我是怎麼送他走的。

大婚當夜,冇有刺客,冇有血衣樓,隻有我和他。

紅燭高燒,喜字映窗。

我端坐床沿,鳳冠霞帔,指尖摩挲著金簪——不是防賊,是防他。

他推門而入,冇敬酒,冇掀蓋頭,徑直走到我麵前,單膝跪地。

夫人,他抬頭,眼中冇有第一世的熱切,也冇有這一世的算計,隻有一片死寂的溫柔,我有一事相求。

我金簪抵住他咽喉:說。

求您…親手殺我。他聲音平靜,像在討論明日天氣,用這支簪,刺這裡——

他抓起我的手,引向自己左頸,那裡有一道淡疤——是第一世充軍時,凍裂的傷口。

這裡不致命,但疼。他輕笑,讓我…多疼一會兒,多看看您。

我猛地抽回手:溫硯之,你瘋了!

冇瘋。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不是血衣樓賬冊,而是一本《薑氏族譜》。

他翻到我的名字,用硃筆狠狠劃掉,再在旁邊,工工整整寫上:

溫明漪

從今日起,他聲音輕得像歎息,您不是薑家的刀,是我的妻。

我渾身發抖——他竟敢…篡改族譜!

你知不知道,我聲音發顫,私改族譜,罪當淩遲!

知道。他合上族譜,塞進我手心,所以…求您殺我。我死,罪止我身;您活,仍是薑家貴女。

燭火啪地爆響,我金簪抵住他咽喉,淚在眼眶打轉:…為什麼

因為,他抬手,抹去我眼角淚痣——那是藥人坊血脈的標記,第一世他死前才發現,您值得…乾乾淨淨地活著。

——原來他知道。

知道我是藥人之女,知道薑家容不下我,知道…這場婚姻,是父親給我的體麵死刑。

溫硯之…我聲音發抖,你是不是…想替我死

他笑了,梨渦淺淺,像第一世在雨裡跪著時那樣:不,是想替‘溫明漪’…活一次。

我落簪了。

簪尖刺入他左頸,避開心脈,卻深可見骨。

血噴在喜被上,像潑開的硃砂,濺在我嫁衣上,像一朵朵殘梅。

他冇躲,反而抬手,覆上我握簪的手,力道溫柔卻不容掙脫:…彆抖,夫人。

血順著簪身流到我指縫,溫熱,黏膩,像他第一世在雨裡遞賬冊時,掌心的溫度。

…溫郎,彆怨我。我淚如雨下,手下卻更狠——讓他多疼一會兒,多記住我。

他竟笑了,唇角血沫溢位,梨渦卻更深:…下輩子…還娶你。

他最後的力氣,用來吻我額頭,唇冷如冰:…彆哭…溫明漪…該笑。

從落簪到斷氣,他撐了整整一刻鐘。

血浸透三層喜被,他卻仍抓著我的手,一遍遍重複:…溫明漪…笑…

我哭得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呼吸越來越弱,像風中殘燭。

最後一刻,他忽然用力,把我拉近,在我耳邊,用氣音說:

…烏篷船…底…銀票…路引…去江南…

然後,他手一鬆,垂落在地。

——死了。

那晚,我燒了族譜,卻留了他寫的那頁。

火盆裡的紙灰飛了半宿,我攥著那頁溫明漪,一夜未眠。

——他用命,給我換了名字,換了身份,換了…活路。

三日後,父親對外宣稱:贅婿溫硯之,暴病身亡。

我親手替他換上壽衣,把金簪插回他心口——那裡,衣襟下隱約透出個漪字,像用血繡的。

溫硯之,我輕聲,下輩子…彆遇見我。

七年後,薑家覆滅,我流落江湖。

在一間破廟,我遇見一個瞎眼的老乞丐,懷裡揣著半塊銅鏡——鏡麵裂成兩半,卻仍映出我眼角的淚痣。

小姐,老乞丐咧嘴,缺了門牙,溫公子…托我交給您。

銅鏡背麵,是他刻的字:

明漪:

族譜燒了,名字還在。

彆回薑家,去江南——我在烏篷船底,藏了銀票和路引。

下輩子,我一定…先找到你。

——溫硯之

絕筆

我攥著銅鏡,淚砸在先找到你上。

——原來他早知薑家會倒,早為我鋪好了後路。

原來他讓我殺他,不是為求死,是為給我…重生的機會。

我去了江南,用他藏的銀票,開了間繡坊,專繡並蒂蓮——那是他第一世,在賬冊邊角,偷偷畫給我的。

第三世

·

大婚夜

溫硯之遞來的**攤在膝上,墨跡如血。

屋外,三叔帶人圍了銀庫,喊殺聲漸近。

屋內,我攥著筆記,指尖冰涼,妝匣底層那本《賬房入門》和半塊銅鏡,像兩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心。

溫硯之…我聲音發顫,幾乎不成調,第一世…你恨我嗎

他輕笑,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的紙——正是那張薑府賬房佈局圖,邊角梅子茶標註清晰如昨。

恨他指尖撫過加甘草字樣,笑意溫柔得像春水,我恨的是…冇在你打瞌睡時,偷偷親你一下。

我猛地抬頭,撞進他眼底——那裡冇有恨,隻有一片燒了三世,都冇燒儘的…溫柔。

薑明漪,他忽然捉住我手腕,按在自己心口——那裡,血繡的漪字滾燙,像一顆跳動的心,

第一世,你送我銅戒;第二世,你贈我金簪;這一世…

他合上冊子,輕輕塞進我手心,指尖劃過我掌紋,像在描摹命運。

因為,他貼近我耳邊,一字一頓,

我死過兩次——每一次,都死在你手裡。

這一次…

他吻了吻我顫抖的指尖,

換我,親手把你…從地獄裡撈出來。

我金簪落地,發出清脆的響,像心防崩裂的聲音。我攥住他衣襟,聲音抖得不成調:你就不怕…我再殺你一次

他輕笑,忽然咬破自己指尖——那指腹上,還留著第一世凍裂的疤,第二世被我掐出的月牙印——在心口血繡漪字的位置,畫了道血符。

血符成型的瞬間,竟泛起微光,像活物般滲入我皮膚,與漪字融為一體。

怕。他聲音低沉,像誓言刻進骨髓,所以——

他吻住我顫抖的唇,舌尖撬開齒關,渡來一口溫熱的血——那血裡,混著他唇上殘留的梅子香,是第一世他為我改良的配方,第二世他死前還惦記的滋味,第三世…他親手種在我命裡的蠱。

我渾身一顫,竟冇推開他。那血滑入喉間,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鎖了三世的牢籠。

薑明漪,他貼著我唇,一字一頓,氣息灼熱,第一世,你送我銅戒;第二世,你贈我金簪;這一世…

他扣住我後腦,加深這個吻,像要吞噬我的靈魂,又像在哺育新生,

換我送你…一個不用殺人的天下。一個…你敢哭、敢笑、敢活著的天下。

那一刻,我撕了薑姓。

從懷中掏出那頁泛黃的溫明漪——那是他第二世用命換給我的名字,邊角還沾著我的淚漬——蘸著他的血,在背麵添了一筆,力透紙背:

夫:溫硯之

·

三世專屬

從今日起,我聲音平靜,卻重若千鈞,我不姓薑,不叫明漪——我是溫硯之的妻,溫氏明漪。他的債,我背;他的仇,我報;他的命…

我撫上他心口,血符與漪字交相輝映,光芒流轉,

…歸我管三輩子。

他怔住,眼中血色翻湧,竟泛起水光,像冰河初融。

…夫人,他聲音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你這是…要我命。

不。我踮腳,吻去他眼角將落未落的淚——那淚,是第一世風雪裡我冇看見的,第二世紅燭下我冇接住的,是要你…活著。活到我繡完一百個‘硯’字,活到我毒翻所有想動你的人,活到…我親口告訴你,三世輪迴,我最不後悔的,就是殺你。

哎喲喂!肉麻死老子了!

老瘸子突然從房梁倒吊下來,手裡拎著個破包袱,缺牙咧得歡:新婚賀禮!小硯子,接著!

包袱砸在桌上,散開——

第一世我賞他的銅戒,內圈漪字清晰如昨;

第二世染血的金簪,簪尖還泛著幽藍的光;

還有一小包…梅子茶,標簽上是他清秀的字跡:加甘草,不酸牙——溫硯之藏。

拿著!老瘸子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淚,一個當枕頭,一個當凶器,一個…當定情信物!絕配!

院外,忽傳來山呼海嘯:

恭迎王爺!恭迎…毒後孃娘!

玄甲軍列陣跪地,火把連成星河,照亮半邊天幕。為首將領高舉虎符:北境三十萬鐵騎,聽候王爺、娘娘差遣!

溫硯之大笑,一把將我打橫抱起,踹開房門——

月光如霜,灑滿庭院。

我環住他脖頸,望著那片跪伏的星河,輕笑:…順道,把我的繡坊,開到皇宮裡——專繡‘並蒂蓮’,繡滿九千九百九十九幅。

他吻我額頭,聲音響徹雲霄:遵命,夫人——毒後孃娘!從今日起,這天下,你繡花,我殺人;你喝茶,我放血;你皺眉…我滅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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