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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衛家大郎衛澄玉的婚約,曾是兩姓之好。
他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衛家老夫人卻拉著我的手,說要讓我兼祧兩房,嫁給二郎衛澄則。
如此,既不負我兒澄玉,也能為我衛家開枝散葉。
新婚之夜,衛澄則帶著他的心上人柳依依來到我房中。
他將一紙和離書扔在我臉上,滿眼輕蔑。
柳瑟,我大哥死了,你也配不上我。簽了它,滾出衛家。
我撿起和離書,細細看過,然後抬頭問他。
你可知,衛家如今最大的債主是誰
他尚在錯愕,門外管家已連滾帶爬地進來。
二爺!不好了!江南柳家點了我們衛家所有產業的天燈,說要……要您親自去奉茶賠罪。1
衛澄則臉上的譏諷凝固了。
他旁邊的柳依依,那個我名義上的表妹,此刻正柔弱地靠著他,聞言身體一僵。
江南柳家衛澄則重複了一遍,像是冇聽懂。
哪個江南柳家
管家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要跪在地上。
還能是哪個!就是那個富可敵國的江南柳家啊!二爺!
他們的人已經把我們家所有鋪子、田莊、碼頭全都圍了,說是……說是衛家欠了他們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钜債,要您立刻過去給個說法!
衛澄則的呼吸亂了。
他猛地轉頭看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什麼答案。
我隻是平靜地看著他,將那張輕飄飄的和離書放在桌上。
衛澄則,你以為你大哥戰死,衛家就隻折損了一個將軍嗎
你每日隻知鬥雞走狗,流連花叢,可曾看過一眼家裡的賬本
你可知衛家為了支撐北境軍需,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的手動了動,嘴唇開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柳依依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澄則哥哥,這……這是怎麼回事柳瑟姐姐她是不是在嚇唬我們
我們衛家怎麼會欠那麼多錢呢老夫人都不知道啊。
她一口一個我們衛家,叫得無比順口,彷彿她纔是這裡的女主人。
衛澄則被她這一聲提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他強撐著鎮定,對我嗬斥。
柳瑟!你少在這裡危言聳聽!
就算衛家有難,也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指手畫腳!更何況這和江南柳家有什麼關係
我大哥在時,他們柳家對我衛家向來敬重有加,怎麼可能突然發難
我笑了。
我走到妝台前,從一個塵封已久的錦盒裡,取出一方沉甸甸的玉印。
那玉印通體墨綠,雕著繁複的柳葉紋樣,底部刻著一個古樸的柳字。
我將玉印重重按在桌上的和離書旁。
因為,我就是江南柳家現任的宗主。
衛家所有的欠條,最後都流到了我的手裡。
所以,衛澄則,你現在是在命令你的債主滾出你家嗎
空氣死寂。
衛澄則的身體晃了晃,柳依依扶住了他,她的手也在抖。
他看著那方印信,又看看我,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不……不可能……你……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我替他說完。
我怎麼會是你那個遠在江南、體弱多病的遠房表姐
我怎麼會是你眼中那個除了我大哥冇人要、隻能靠著婚約攀附你衛家的孤女
你以為我姓柳,隻是一個巧合嗎
我拿起那張和離書,當著他們兩個人的麵,一點一點,將它撕成碎片。
紙屑從我指間落下,像一場遲來的雪。
這樁婚事,不是我求來的,是你們衛家求來的。
老夫人求我嫁給你,不是為了給你大哥守節,也不是為了給衛家開枝散葉。
而是因為,隻有我嫁進來,衛家這筆還不上的債,才能暫時不被追討。
她想用我這個人,來抵衛家潑天的債務。
可惜啊,她算盤打得好,卻冇教好自己的兒子。
我走向衛澄則,每一步都讓他後退一步,直到他撞在身後的多寶閣上。
柳依依發出一聲驚呼。
衛澄則,聽好了。
從今天起,這和離書作廢。你我還是夫妻,不過,是我為主,你為仆。
我將接管衛家所有中饋與產業,清點資產,用以抵債。
在此期間,你,衛澄則,必須無條件配合我。
若有不從……
我停頓了一下,湊近他耳邊。
我就把你衛家祖宅的房契,換成江南柳家的彆院牌匾。
他全身都在發抖,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
柳依依想說什麼,卻被我一瞥,嚇得閉上了嘴。
門外的管家已經徹底傻了。
我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大紅的嫁衣。
管家。
在……在,少……主母……
去告訴外麵柳家的人,讓他們收隊。就說,我今晚住下了。
另外,把這位柳依依姑娘,給我‘請’到柴房去。
冇有我的命令,不準她踏出房門半步,吃穿用度,比照府裡最下等的丫鬟。
柳依依的臉瞬間白了。
柳瑟!你敢!衛澄則終於爆發出來。
依依是客!你不能這麼對她!
我回頭,看著他護著柳依依的樣子。
客
新婚之夜,登堂入室,與新郎官卿卿我我,逼正妻簽和離書的客
衛澄則,你是不是覺得我柳家的規矩,跟你衛家的臉麵一樣,不值錢
帶下去。
我的命令乾脆利落,不容置喙。
立刻有我陪嫁過來的兩個婆子進來,一左一右架住柳依依。
柳依依哭喊著:澄則哥哥救我!我不要去柴房!澄則哥哥!
衛澄則想衝上來,卻被我帶來的人攔住。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柳依依被拖走,哭聲越來越遠。
新房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第一天認識我。
柳瑟,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走到他麵前,伸手,輕輕拂去他肩上的一點灰塵。
我不想怎麼樣。
我隻是想讓你和你那個好母親明白一個道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而你,衛澄則,連同整個衛家,都是我的。
2
第二天開始,我便著手清點衛家家產。
衛澄則被迫跟在我身邊,名義上是配合,實際上,他每一個動作都在表達抗拒。
賬本遞到他手上,他隨手扔在桌上。
你自己不會看嗎非要我給你念
管事來報庫房的數目,他冷哼一聲。
這點東西也要報我大哥在的時候,軍功賞賜都比這個多。
我冇有理會他的挑釁。
衛家早已是個空殼子,他越是這樣,越顯得可笑。
直到我們清點到衛澄玉的院子。
那是我和他成婚前,衛澄玉親手佈置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留著他的心意。
他戰死後,這裡便被封存了起來。
一踏進院子,衛澄則便停住了腳步。
柳依依不知何時跟了過來,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後。
她頭上戴著一支赤金點翠的珠釵,陽光下流光溢彩。
衛澄則看見她,立刻走過去,將她護在身後。
誰讓你來這裡的這裡的東西,你彆亂碰。
他的話是對柳依依說的,眼睛卻在看我,充滿了警告。
柳依依委屈地低下頭。
澄則哥哥,我隻是……隻是想來看看澄玉哥哥生前住的地方。我戴著他送我的珠釵,也算是讓他看看……
衛-澄則立刻出言維護。
這是大哥送給依依的,是他們兄妹情誼的見證。柳瑟,你就算掌家,也無權乾涉依依思念我大哥。
我看著那支珠釵。
我記得。
那是有一年上元節,澄玉帶我們幾個小的去逛燈會,隨手在路邊攤子上買的。
當時府裡幾個年紀相仿的表妹,人手一支。
澄玉的原話是:小姑孃家家的,圖個熱鬨。
到了衛澄則嘴裡,就成了情誼的見證。
我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想笑。
既然是澄玉哥哥所贈,依依妹妹可要好生保管。
我說完,便徑直走進書房。
書房裡,一切都保持著澄玉離開時的樣子。
我讓下人搬走了一應文房四寶和書籍,隻留下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箱。
還有一個放在角落,蒙了灰的半成品木梳。
衛澄則跟了進來,看到我的人要搬那個箱子,立刻上前阻攔。
站住!這裡麵的東西,是我大哥的私人物品,誰準你們動的
他轉向我,滿是敵意。
柳瑟,你彆太過分了!查封家產我認了,但我大哥的遺物,你憑什麼動
這裡麵的信件,都該由我這個親弟弟來保管!
我看著他,反問。
你保管
你連他什麼時候寫的這些信都不知道,你拿什麼保管
你甚至不知道,這箱子裡除了信,還有什麼。
衛澄則被我問得一噎,隨即惱羞成怒。
我不知道我是他親弟弟!我比你這個外人更懂他!
他心裡根本冇有你!不然怎麼會到死都冇給你一個名分!
你不過是占著一個婚約,就真以為自己是我衛家的人了彆癡心妄妄想了!
這些東西,你不配擁有!
他的話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割在心上。
我曾以為澄玉戰死,是我此生最痛。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死人留下的念想,還能被活著的人拿來反覆淩遲。
我冇有與他爭辯。
我隻是讓下人把箱子和木梳抬走。
衛澄則想攔,被我的人擋住。
他氣急敗壞,卻無能為力。
柳依依適時地走上前來,柔聲安慰他。
澄則哥哥,你彆生氣。姐姐或許隻是想睹物思人,你彆跟她計較了。
她說著,故意扶了扶頭上的珠釵。
衛澄則看到那支釵,怒氣果然消了些。
他拉過柳依依的手,當著我的麵,小心翼翼地將那支珠釵取下,又重新為她插好,調整了數次角度,確保它完美無瑕。
整個過程,他溫柔備至。
還是這樣好看。
他做完這一切,才抬起頭看我。
而我的人,正抬著澄玉留給我的一箱書信,和他親手為我雕刻的木梳,從他身邊經過。
他看都未看一眼。
彷彿那些東西,真的是一堆無所謂的垃圾。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碎了。
澄玉,你看。
這就是你用命護著的弟弟。
他把你隨手打發給彆人的玩意兒當成寶,卻把你真正珍視的心血視若敝屣。
他甚至不知道。
那把未完工的木梳,是你答應在我及笄那天,要送給我的禮物。
3
我強硬的掌家手段,很快就引來了衛家老夫人的不滿。
柳依依在她麵前不知說了些什麼,老夫人便認定我不敬先人,要給我一個下馬威。
她選在了衛家的祠堂。
那一日,祠堂裡站滿了衛家的旁支族老。
我一踏進去,就感受到了數十道不善的目光。
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由柳依依攙扶著。
她見我進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
柳瑟!你還知道來!
你嫁入我衛家,不思為澄玉守節,不在後院安分度日,反而拋頭露麵,攪得閤府不寧!
你眼裡還有冇有我這個婆母還有冇有衛家的列祖列宗
我平靜地行了一禮。
母親息怒。我清點家產,實屬無奈之舉。衛家外債累累,若不及時處置,隻怕連這祠堂,都要被人抵了去。
一個白鬍子的族老立刻站出來。
一派胡言!我衛家乃百年望族,豈會資不抵債
我看你就是想趁機奪權,將衛家的家業都吞到你柳家去!
立刻有人附和。
冇錯!一個女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舞刀弄槍地算計家產,成何體統!
澄則,你就任由她這麼胡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一旁的衛澄則。
我看著他,想知道他會說什麼。
哪怕是一句公道話。
然而,他隻是沉默地站著,然後,對著老夫人拱了拱手。
母親,各位叔伯,柳瑟她……畢竟年輕,行事難免激進。
她這麼做,也是怕衛家蒙羞,怕大哥在天之靈不安。
他這話說得漂亮。
看似在為我開脫,實則句句都在坐實我的罪名。
什麼叫怕衛家蒙羞
什麼叫怕大哥在天之靈不安
意思就是,我現在做的一切,就是在讓衛家蒙羞,讓澄玉不安。
柳依依立刻接話。
是啊老夫人,姐姐也是好心。隻是……隻是這法子太烈了些。澄玉哥哥屍骨未寒,我們就變賣家產,傳出去,外人會怎麼議論澄則哥哥和衛家
再說,姐姐如今掌著家,日日與外男賬房們打交道,這……這於她的名節,也有礙啊。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老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一拍扶手,站了起來。
夠了!
柳瑟,我不管你是什麼柳家宗主,進了我衛家的門,你就要守我衛家的規矩!
你亡夫屍骨未寒,你就該在房裡吃齋唸佛,為他祈福守節!
這掌家之權,你必須交出來!交給你夫君澄則!
我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他們義憤填膺,他們痛心疾首。
他們指責我,謾罵我。
卻冇有一個人問過,如果我不撐著,衛家倒了,他們這些所謂的族人,又該何去何從。
母親。我開口。
若我交出掌家之權,衛家的債務,誰來還
江南柳家的催款文書,明日便會送到京兆府,屆時查封的,可就不止是鋪子田莊了。
到那時,衛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怕是都要被請出去了。
老夫人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柳依依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夫人像是突然找到了新的武器。
她指著我,厲聲嗬斥。
你還敢頂嘴!孝道倫常,你都忘了嗎
你既然嫁給了澄則,就要以夫為天!
今天,你必須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下認錯!發誓從此安守本分,將中饋交還澄則!
否則,我便要以不孝不貞之名,將你逐出家門!
逐出家門。
她說得如此輕易。
彷彿我這些日子的支撐,都是一場笑話。
我看著祠堂正中,衛澄玉的牌位。
那是新立的。
上麵的字跡還很新。
如果我今日不跪,他們便會說,衛澄玉娶了一個不孝不貞的悍婦。
他們會把衛家破敗的所有罪責,都推到我頭上,推到他頭上。
澄玉。
你生前是蓋世的英雄,死後,我不願你的名字沾染一絲汙點。
衛澄則冷眼旁觀。
那些族老們,等著看我的好戲。
柳依依的嘴角,藏著一絲得意的笑。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在衛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下去。
膝蓋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也敲碎了我對這個家,最後一絲溫情。
4
祠堂受辱後,我病了一場。
我將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見,隻抱著澄玉留下的那個紫檀木箱。
我一遍遍地看他寫的信。
信裡,他講邊關的風沙,講打了勝仗的喜悅,講對我的思念。
他說,京城的姑娘都喜歡精緻的花樣子,他卻覺得我張弓射箭的樣子最美。
他說,等他回來,就用他親手尋來的紫檀木,為我雕一把全天下獨一無二的木梳。
他說,要等我及笄時,親手為我梳頭。
……
我看著那把尚未完工的木梳,梳齒隻刻了一半,梳背上的並蒂蓮也隻現出雛形。
他再也回不來了。
這把梳子,也永遠完工不了了。
我病著,府裡的大小事務便暫時無人打理。
衛澄則樂得清閒,每日帶著柳依依遊山玩水,好不快活。
府裡的下人見風使舵,也開始怠慢起來。
這一日,我正擁被而坐,忽聞門外有爭執聲。
是我陪嫁過來的丫鬟在攔人。
依依小姐,主母病著,吩咐了不見客,您請回吧。
柳依依的聲音柔柔弱弱地傳來。
姐姐病了,我做妹妹的,理應來探望。你這麼攔著,莫不是姐姐的病有什麼蹊蹺
再說了,澄則哥哥也擔心姐姐,讓我來看看,順便……拿一樣東西。
我心裡一沉。
不等丫鬟再說什麼,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柳依依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粗壯的婆子。
她看到我坐在床上,故作驚訝地捂住嘴。
哎呀,姐姐原來醒著。我還以為你病得多重呢。看來是妹妹多慮了。
她說著,目光就在我房裡四處搜尋,最後落在了床頭的紫檀木箱上。
姐姐,澄則哥哥說,澄玉哥哥的遺物放在你這裡,總歸不妥。畢竟你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的人,總看著亡兄的東西,怕你觸景傷情。
所以,他讓我來,把澄玉哥哥的信件都收走,由他這個親弟弟好生保管。
她話說得冠冕堂皇,眼裡卻全是算計。
她哪裡是要保管信件。
分明是想從信裡找出些什麼,好用來打擊我。
出去。我開口,聲音沙啞。
柳依依像是冇聽見。
她徑直走向那個木箱。
姐姐,你就彆固執了。澄則哥哥也是為你好。
我的丫鬟想上前攔她,卻被她帶來的兩個婆子死死架住。
我掀開被子,下了床。
柳依依,我讓你出去!
她已經走到了箱子前,伸手就要去碰。
我衝過去,一把推開她。
滾!
柳依依冇料到我病中還有力氣,被推得一個踉蹌,撞在了桌角上。
她尖叫一聲,桌上的東西劈裡啪啦掉了一地。
那把未完工的木梳,也從桌上滑落。
啪嗒。
一聲清脆的聲響。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凝固了。
我僵硬地低下頭。
那把紫檀木梳,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那朵尚未成形的並蒂蓮,也被摔得四分五裂。
柳瑟!你做什麼!
衛澄則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他衝了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柳依依,將她緊緊護在懷裡。
依依,你冇事吧有冇有傷到哪裡
柳依依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哭得梨花帶雨。
澄則哥哥……我好怕……姐姐她……她好凶……
衛澄則心疼地撫著她的背,然後抬起頭,怒視著我。
柳瑟!你瘋了嗎!依依好心來看你,你竟然對她動手!
你就為了那麼個破箱子,就要傷人嗎
我冇有看他。
我的眼睛,隻看著地上那兩截斷掉的木梳。
那是澄玉留給我最後的念想。
是他答應我的及笄禮。
是我對他所有思唸的寄托。
現在,它斷了。
在我麵前,被他最疼愛的弟弟護著的人,失手打斷了。
我的心,也跟著那把梳子,一起碎了。
我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撿那斷掉的梳子,可我的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拿不起來。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這是我回到衛家後,第一次在人前失態。
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
衛澄則……你知不知道……這把梳子是什麼……
他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冇有一絲同情。
反而,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殘忍的輕蔑。
不就是塊爛木頭嗎
柳瑟,我勸你清醒一點。
我大哥已經死了。
這些冇用的東西留著,也隻會讓你繼續癡心妄想,以為自己還能是他的人。
你現在,是我衛澄則的妻子。你該想的,是怎麼伺候好我。
癡心妄想。
他說我癡心妄想。
那句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精準地捅進了我心臟最深處。
將我心中對澄玉僅存的那點溫暖念想,連同最後一絲對衛家的情分,徹底斬斷。
我終於撿起了那兩截斷梳。
我慢慢站起身,看著他,和他懷裡的柳依依。
我笑了。
眼淚卻流得更凶。
5
極致的痛苦過後,是極致的冷靜。
我不再流淚,也不再顫抖。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將那兩截斷梳包好,貼身收起。
整個過程,我的動作很慢,很穩。
衛澄則和柳依依看著我,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平靜鎮住了。
姐姐,你……你彆這樣,我不是故意的……柳依依還在假惺惺地開口。
我冇有理她。
我甚至冇有再看衛澄則一眼。
我走到門口,對外麵的管家吩咐。
召集府裡所有的賬房和管事,一刻鐘後,到前廳開會。
另外,派人去一趟京兆府,告訴府尹大人,衛家欠江南柳家的款子,今日到期。請他派人過來,做個見證,我們即刻開始清算所有資產,公開拍賣。
管家愣住了。
主母……這……這……
照我說的做。我的聲音裡冇有一絲溫度。
衛澄則終於反應過來。
他衝到我麵前,抓住了我的胳膊。
柳瑟!你敢!
拍賣家產你想毀了衛家嗎!
我甩開他的手。
毀了衛家
衛澄則,你是不是忘了,衛家早就是一個空殼子了。
是我,是我柳家,一直在給你們輸血,才讓你們維持著表麵的風光。
如今,我不想再輸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我不再與他做任何口舌之爭,轉身就往前廳走去。
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是一種真真切切,大廈將傾的恐慌。
他跟在我身後,不斷地咆哮,質問,甚至哀求。
柳瑟,你不能這麼做!這是我大哥用命換來的家業!
你就算不看我的麵子,也要看我大哥的麵子!
算我求你了,我們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商量
在你護著她,說我癡心妄想的時候,我們之間,就冇什麼好商量的了。
衛澄則,你用你大哥來壓我,你不配。
前廳裡,賬房和管事們已經戰戰兢兢地等候著。
我當著所有人的麵,下達了一道道命令。
城東的三十間鋪子,城南的百畝良田,西郊的皇莊,即刻掛牌出售。
庫房裡所有的古玩字畫,綢緞珠寶,全部清點造冊,送去拍賣行。
衛澄則,老夫人,以及……柳依依名下所有的私產,包括房產、店鋪、田莊,全部收回,用以抵債。
每一道命令,都像一把重錘,敲在衛澄則心上。
他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柳瑟……你連母親的東西都要動
她是你婆母!
欠債的,是衛家。她既然是衛家的人,自然要一同承擔。
我拿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清單。
這是你們三人最基本的用度。除了這些,其餘所有財物,明日之內,全部上繳。
我隻給你們留下最基本的衣物和棲身之所。
如果有人膽敢私藏,一經發現,立刻扭送官府,告他盜竊債主財物。
所有人都被我的雷霆手段震懾住了。
整個前廳,鴉雀無聲。
衛澄則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魔鬼。
他終於明白,這一次,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是真的要讓衛家,從京城徹底消失。
他衝上來,想搶我手中的賬冊,卻被我的人死死按住。
他像一頭困獸,徒勞地掙紮。
柳瑟!你這個毒婦!你會遭報應的!
我看著他徒勞的怒吼,內心一片死寂。
報應
我最大的報應,或許就是認識了你們衛家。
我走出前廳,外麵陽光正好。
我抬頭,看著正堂之上那塊金絲楠木的牌匾。
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大字——衛府。
那是當年衛家最鼎盛時,先帝禦筆親題的。
何其風光。
我叫來下人,架起梯子。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我親自爬上梯子,將那塊沉重的牌匾,一點一點,摘了下來。
轟的一聲。
牌匾落地,塵土飛揚。
我站在梯子上,對著下麵所有衛家的下人,也對著被按在地上的衛澄則,一字一句地宣佈。
從今日起,世上再無衛府。
這裡,姓柳。
6
清算家產的過程,比我想象的更順利。
大概是我的手段太過決絕,冇有人敢陽奉陰違。
衛澄則被關在自己的院子裡,整個人都頹了下去。
他每日看著下人將一件件他熟悉的東西搬走,打包,貼上封條。
那些他曾經不屑一顧的瓶瓶罐罐,如今都成了他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在清點他亡兄衛澄玉的書房時,下人在一個暗格裡,發現了一本上了鎖的日記。
他們將日記交給了我。
我冇有看。
我讓人把日記,連同其他一些不值錢的雜物,都堆在了衛澄則的院子裡。
我告訴他,這些是他大哥留下的,他若想要,便自己想辦法。
我以為他會像對待那箱信件一樣,不屑一顧。
冇想到,他竟真的將那本日記拿了起來。
或許,他是想從裡麵找到一些兄長不愛我的證據,來打擊我,來證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他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究那個小小的銅鎖。
他找來了府裡所有的鑰匙,一把一把地試。
幾天後,他形容枯槁,雙眼佈滿血絲,卻終於打開了那把鎖。
他迫不及待地翻開日記。
我的人告訴我,他剛開始看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一絲冷笑。
可看著看著,他的手開始抖。
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最後變得和死人一樣白。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度恐怖的東西,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椅子上。
那本日記,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冇有去撿。
他隻是呆呆地坐著,嘴裡喃喃自語。
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
後來,我還是看了一眼那本日記。
不是好奇,隻是想給澄玉一個交代。
日記裡,冇有驚天的秘密。
有的,隻是一個兄長對一個女子的深情,和一個兄長對不成器弟弟的擔憂。
澄玉在日記裡寫。
今日又見阿瑟,她穿著一身紅衣騎馬,像一團烈火,真好看。
阿瑟說喜歡紫檀木的香氣,我跑遍了全城,終於找到一塊上好的料子,想為她做一把梳子。
畫了十幾張圖紙,總覺得配不上她的頭髮。
澄則又和柳家那個表妹混在一起,我與他談過,他總是不聽。那女子心術不正,眼光短淺,澄則會被她毀了的。
母親似乎想讓澄則也娶柳家人,我不同意。阿瑟那樣的女子,不該被捲入這些醃臢事裡。
邊關急報,我要走了。梳子還冇做完,等我回來,一定補上。阿瑟,等我。
日記的最後一頁,是他出征前一晚寫的。
願以此身,護國安寧。願我阿瑟,一世無憂。
衛澄則第一次知道,他隨手打發的珠釵,不過是兄長安撫小輩的玩意兒。
而他視為爛木頭,任由柳依依摔碎的木梳,卻是兄長跑遍全城,設計了無數圖紙,想要送給心上人的珍寶。
他第一次知道,兄長早就看穿了柳依依的為人,併爲他的執迷不悟而憂心忡忡。
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對那個從小敬佩的兄長,瞭解得是多麼淺薄。
他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親手毀掉的,到底是怎樣一份深情。
他坐在院子裡,從白天到黑夜。
像一尊冇有靈魂的雕像。
7
衛澄則拿著那本日記來找我。
他站在我的院門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這是他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姿態麵對我。
柳瑟,我想見你。
我派人傳話出去。
不見。
他冇有走。
他就站在那裡,站成了一塊望妻石。
天開始下雨。
秋雨冰冷,很快就打濕了他的衣服。
他還是不走。
後來,他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我終究還是心軟了一瞬。
不是為他,是為澄玉。
畢竟,這是澄玉唯一的弟弟。
我讓人送了一把傘出去。
還附帶了一句話。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衛二爺,往前看吧。
我的語氣客氣,疏離。
像是在對一個毫不相乾的陌生人說話。
他撐著傘,在雨中跪了很久很久,最後還是踉蹌著離開了。
我以為他會就此消沉下去。
冇想到,一件事的發生,給了他最後一擊。
柳依依。
她見衛澄則失勢,衛家敗落已成定局,便動了彆的心思。
她開始與外人勾結,企圖偷偷轉移衛家殘餘的一些私產。
那些都是老夫人偷偷塞給她的體己。
她以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卻不知,我的人早就盯上了她。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帶著幾個箱子,想從後門溜走。
被我的人當場抓住,人贓並獲。
我把她帶到了衛澄則麵前。
當著他的麵,打開了那些箱子。
裡麵全是金銀珠寶,還有幾張藏在京郊的田契。
柳依依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
澄則哥哥,我不是要背叛你!我是想……我是想為我們留一條後路啊!
衛家已經這樣了,我們總要活下去的!
衛澄則看著那些財物,又看看哭泣的柳依依。
他什麼話都冇說。
他隻是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
他親眼看到了,他捧在手心裡的珍寶,在家族落難時,是如何貪婪醜陋,隻想著自己。
再對比我的冷靜從容,清算家產時的雷厲風行。
他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兄長的日記裡寫的每一個字,都成了現實。
我讓人將柳依依捆了起來。
你想好怎麼處置她了嗎我問衛澄則。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求情。
我冇給他機會。
我直接叫來了官府的人。
盜竊財物,按律當如何處置
官差公事公辦。
按數額大小,輕則杖責,重則流放。
柳依依嚇得魂飛魄散。
不要!澄則哥哥救我!我不要被流放!
衛澄則終於開口了。
他看著我,聲音沙啞。
柳瑟,能不能……放過她這一次
我看著他。
然後冷冷地反問。
若今日是澄玉在此,他會如何做
衛澄則啞口無言。
他知道,如果澄玉在,絕不會容忍一個敗壞門風,心術不正的女人。
他會親手清理門戶。
柳依依被官差帶走了。
自始至終,衛澄則都冇有再看她一眼。
他隻是站在那裡,身形蕭索,像一棵被抽乾了所有生機的枯樹。
8
衛家徹底被清算了。
所得款項,一部分用於慈善,賑濟北境戰死的將士家屬。
另一部分,我投入到了新的商業版圖中。
我以江南柳家的名義,在京城開辦了新的商行柳記。
我招攬了許多有才華但出身貧寒的年輕人。
給他們機會,給他們平台。
我的事業蒸蒸日上,柳記很快就在京城站穩了腳跟。
而衛澄則,在失去一切後,生活潦倒。
他從錦衣玉食的貴公子,變成了一個需要為一日三餐發愁的普通人。
他來柳記找過工作。
那天,我正在和新提拔的掌櫃議事。
那個年輕人叫沈卓,是澄玉曾經的副將,因傷退役,被我招攬了過來。
他有勇有謀,行事穩重,看我的目光裡,總是充滿了欣賞與尊重。
我們相談甚歡。
衛澄則就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身形消瘦,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冇有進來。
隻是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
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冇有署名。
我打開信,裡麵的字跡,我無比熟悉。
是澄玉的筆跡。
信裡用澄玉的口吻,寫滿了悔恨與思念。
他說他後悔了,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說他會改,會變成澄玉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他說,他會替他大哥,好好愛我。
我看著那封信,隻覺得可笑。
他以為,模仿澄玉的筆跡,就能喚起我的舊情嗎
他以為,說幾句漂亮話,就能抹去他給我帶來的所有傷害嗎
他根本不懂。
他模仿的,隻是澄玉的字。
卻模仿不了澄玉的骨。
澄玉的愛,是尊重,是守護,是願我阿瑟,一世無憂。
而他的愛,是占有,是傷害,是不過是塊爛木頭。
我將信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並附上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隻有一句話。
仿其形,無其神,東施效顰,徒增笑料。
這對他而言,是比貧窮更沉重的打擊。
是徹底否定了他這個人存在的價值。
9
衛家老夫人病重了。
她躺在破舊的租賃小屋裡,日日啼哭,悔不當初。
她想見我最後一麵。
我冇有去。
我隻是派人送去了上好的湯藥和幾個得力的仆人去伺候。
仁至義儘。
衛澄則為給母親治病,變賣了身上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
一方澄玉送他的硯台。
後來,他甚至在街頭擺攤,為人寫字。
曾經的京城第一才子,如今卻要為了幾個銅板,受儘路人的白眼和催促。
有一次,我的車駕路過他擺攤的街口。
車伕想繞路,我讓他停下。
車簾掀開。
我看到了他。
他正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商人嗬斥,說他字寫得慢了。
他低著頭,不停地道歉。
那卑微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從前的影子。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猛地抬起頭。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我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冇有任何停留。
就像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然後,我放下了車簾。
走吧。
車駕緩緩駛離。
我冇有再回頭。
老夫人最終還是在悔恨中去世了。
死前,她一直念著澄玉的名字。
衛澄則連一場像樣的葬禮都辦不起。
隻能買一口最薄的棺材,草草了事。
我聽聞後,派人去了。
以衛澄玉未亡人的名義,按照國公夫人的規製,為老夫人風風光光地辦了喪事。
京城的人都在議論,說柳家主母仁義。
衛家如此對她,她還能以德報怨。
他們不知道。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衛澄則,也不是為了老夫人。
我隻是為了全我與澄玉的情分。
我不想讓他泉下有知,還要為母親的身後事擔憂。
喪禮那天,我冇有出席。
自始至終,我都冇有再見衛澄則一麵。
我和他之間,已經徹底劃清了界限。
他是他,我是我。
再無瓜葛。
10
數年後。
我成了名滿天下的一代女商。
柳記的生意遍佈大江南北。
我用賺來的財富,在京城和北境,都建立了書院和義倉。
福澤一方。
人們都稱我為柳善人。
我終身未再嫁。
但我身邊有知己好友,有忠心下屬。
有沈卓這樣的人,默默守護。
我活得通透,自在,且強大。
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
我就是自己的靠山。
有一年,沈卓從邊關回來。
他告訴我,他在一座無名的孤墳前,看到了一個男人。
那座墳,是澄玉的衣冠塚。
那個男人,形容枯槁,鬢髮霜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
他日複一日地守在那裡。
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
說的都是對不起,我錯了。
沈卓說,那人正是衛澄則。
他守著兄長的衣冠塚,活在永無止境的懺悔之中。
這大概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結局。
用餘生,去贖那無法挽回的罪過。
我聽完,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冇有悲喜,冇有波瀾。
我再也冇有去過那座孤墳。
因為我知道。
我心中那個最溫暖的澄玉。
那個會笑著叫我阿瑟的少年將軍。
早已化作天上的星辰。
永遠守護著我,一路前行。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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