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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那個被貶隴西的偏執都督成功後,我拿著百金酬勞準備跑路了。
暮色四合,雨打窗欞。我將最後一件素紗裙塞進藤箱,指尖撫過案上那方青瓷鎮紙——三年前初入府時,沈鬱贈我的第一件物什。鎮紙冰涼,刻著莫失莫忘四字,如今看來儘是諷刺。
三年契約期滿,我走啦,你日後必會迎娶真正高門的貴女,祝你們琴瑟和鳴。
墨跡在絹帛上洇開,像極了那年曲江池畔的雨。窗外暮雨瀟瀟,恰好掩住推門的吱呀聲。我回頭望了一眼書房方向,燭火將他的側影投在紙窗上,如冷鐵鑄就的山巒。
我瞥見他執筆的指節倏然繃緊,墨點滴染了宣紙——可他終究未抬頭。
也好。我拎起藤箱踏入雨幕,懷中的金錠沉甸甸硌著心口。百兩黃金,夠我在江南買處臨水小院,開間繡坊度餘生了。雨絲沁涼,我卻莫名心悸,彷彿被暗處毒蛇盯住後頸。
第一回
係統重啟·宮宴驚魂
(一)
長安夜雨,如織如幕。
我撐著油紙傘穿過濕滑的青石巷,繡鞋早已浸透。懷中的金錠沉甸甸的,硌得心口發疼。百兩黃金,本該是歡天喜地的酬勞,此刻卻像烙鐵般燙人。
三日前,腦中那個自稱係統的聲音完成最後提示:救贖任務達成,獎勵已發放,一炷香後啟動傳送。可如今……
才踏入暫居的客棧,腦中驟然炸開錐刺般的劇痛!無數破碎畫麵奔湧:宮宴笙歌、血濺屏風、男人陰鷙的側臉……
再睜眼時,沉香靡靡縈繞,金猊獸吞吐煙霞。我竟跪坐在紫檀鏤花席上,四周雲鬢珠翠的貴女們屏息垂首,琵琶聲僵在半空。
不遠處,玄色蟒袍的男人慢條斯理擦拭著指尖。殷紅血珠滲進雪浪箋般的絲帕,而他腳邊,一個梳著驚鴻髻的女子正掩麵啜泣,珊瑚步搖碎落一地。
哭什麼他聲如冰刃刮過玉磬,憑你這張仿了三分像的臉,也配用她的詩邀寵
拖下去。
甲冑鏗鏘聲中,女子被侍衛無聲拖離。滿座朱紫公卿皆垂首避視,連呼吸都壓得稀薄。
我渾身血液凍徹——那是沈鬱!卻比十年前更峻厲迫人。眉骨一道新添的刀疤橫貫入鬢,眼底沉靄如積年的墨,唯指尖轉動的赤玉扳指,還殘存一絲昔年偏執少年郎的影子。
腦中係統音斷斷續續如風中殘燭:
【強製傳送完成…能量枯竭…警告…目標黑化值已達99%…】
(二)
他目光掃過我時驟然凝滯。
那雙總噙著陰鬱的鳳眸裡,先是掠過一絲茫然,繼而翻湧起近乎癲狂的暗潮。殿內燭火劈啪,映得他蟒袍上的金線暗紋忽明忽暗,如盤踞的毒蟒甦醒。
——又一個贗品他扼住我下頜,玉扳指硌得生疼,連驚慌時抿唇的蠢態都仿得十足。
我不及辯解,已被鐵鉗般的手掌拽離宴席。絲竹聲再度響起,卻掩不住滿座竊語:又是尋來哄都督的這回能撐幾日
塞進玄漆馬車時,繡鞋跌落一隻。他竟俯身拾起,在眾目睽睽下單膝跪地,親自為我穿上。指尖劃過腳踝的觸感,如毒蛇吐信。
督軍使不得!老仆驚呼,卻被他一眼睨得噤聲。
馬車駛過宵禁的長安街巷,簾外更鼓聲聲。他始終摩挲那枚赤玉扳指,目光如實質烙在我臉上:說說,幕後之人許你多少好處
我咬唇不答。他忽然低笑,指腹碾過我唇角:無妨,朕…我有的時日,慢慢問。
第二回
金籠鎖雀·複刻的過往
(一)
半山宅邸狀如獸匍,飛簷鬥拱壓著沉沉暮色。丹漆獸環大門洞開,露出綿延數裡的亭台樓閣——這竟是昔年太宗賜予開國功臣的郢國公舊邸!
他將我扔進西廂:睡這兒。
推門刹那,我驚得倒退半步——
屋內竟與我十年前租住的曲江陋室一模一樣!荻簾舊榻、缺角陶壺、窗欞褪色剪紙花,連榻角那盆半枯的菖蒲都被複刻,囚在這金雕玉砌的牢籠中。
喜歡麼他從後貼近,呼吸拂過我耳際,真的尋不回了,隻好拿假的…湊合著。
我顫聲問:為何執著於過去
過去他猛地掐住我手腕,將我拖到窗前。山下長安城燈火如星河,而他眼底比夜色更沉:你走後的第三年,我踏平吐蕃三十六部,聖上問我要何賞賜——我說要曲江坊那間破屋。
可他們拆了它蓋了佛堂。他笑聲淬冰,我便拆了佛堂,一磚一瓦複原於此。可惜…指尖劃過我頸側,最要緊的物件,總不肯老實呆著。
(二)
當夜我蜷在荻簾下假寐,忽聽窗欞輕響。
沈鬱悄無聲息立在榻前,蟒袍未換,渾身酒氣混著血腥味。他凝視我良久,忽然抽刀斬落一縷發,塞進我枕下:巫祝說,如此能鎖魂。
次日醒來,隻見四個啞婢捧著素紗裙侍立。為首者比劃著:督軍命娘子換裝。
此後日夜,我成了他精心飼養的雀。
他逼我穿素紗裙——那是十年前我最常穿的款式;餵我吃雕胡飯——昔年貧賤時賴以果腹的粗食;連梳妝都得用廉價的銅簪,儘管妝匣裡堆著螺鈿玳瑁。
某日我趁他巡營,偷用書房青鸞鏡台傳訊。這鏡台乃西域貢品,雙鏡對照時可映出密室機關圖。指尖才觸到鏡鈕,身後傳來冷嗤:想找誰京兆尹或是你江南新相好的郎君
他竟從暗格裡抽出一疊畫稿——全是我的小像!有在河邊浣衣的、燈下縫襪的,甚至昨日我偷摘廊下枇杷的瞬間…
十年,三千六百日。他碾碎畫紙,眸中猩紅翻湧,我每日對著這些描摹,就怕忘了你眉梢弧度…你卻真敢一去不回
第三回
碎玉焚詩·偏執的囚籠
(一)
我顫聲詰問:既恨我,何苦困著替身自欺
他猛地掐住我後頸逼向屏風——紫檀木屏風轟然倒地,後麵竟藏著滿牆詩稿!皆是他字跡,密密麻麻寫著曾與美人橋上彆,恨無訊息到今朝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最刺目的,是血墨潑就的梁姬,歸來!
替身他撕開胸前蟒袍,心口處赫然紋著茜字,舊疤新肉猙獰可怖:吐蕃刺客淬毒的匕首捅穿這裡時,我喊的是你的名字!
窗外驚雷炸響,照得他麵色青白如鬼。他忽然軟倒在我肩上,滾燙的額貼著我的頸:茜娘,我疼…
像極了十年前那個雨夜,他被族兄打得遍體鱗傷,也是這樣蜷在我陋室的草蓆上喊疼。鬼使神差地,我抬手撫上他眉間傷疤。
他卻驟然驚醒,狼狽欲逃。我拽住他袖角:沈督軍也會怕
怕他反身壓我入衾枕,氣息灼燙,怕你看見我如今——像驪山獵場被撕破皮的狼!
卻最終隻是埋首於我頸窩,顫聲歎:…終究捨不得傷你。
(二)
轉機生於某個雨夜。
他醉倒在我榻前,抱著我舊襦裙嘶啞囈語:茜娘…那年你煮的雕胡飯,硌得我心口疼…
翌日他竟真拎來一袋雕胡:煮。
我盯著灶房琳琅滿目的金廚具,故意將飯煮得夾生。他麵不改色地吃完,最後從唇間吐出口血——糙米硌破了舊傷。
滿意了他抹去血跡,眼底竟有笑,還是當年滋味。
自此,他漸漸允我碰他的兵符、讀他的軍報。某日我隨口評了句河西節度使的戰術,他竟認真與我辯了半日。燭火躍在他眸中,化開十年寒冰:茜娘,若我重頭學做君子…你可願重頭試喜歡我
上元節那夜,他拆了我腕間鎖鏈,帶我登長安鼓樓。萬家燈火墜入他眼眸,他替我簪上支鎏金穿花戲珠釵:舊物熔了重打的——往後都打新的。
第四回
燼中暖·天命難違
(一)
我是在他密室尋到那匣物的。
那日他奉命出征範陽,我無意觸動機關,竟見整牆命理圖譜!中央懸著我們的八字紅線,密密麻麻注著天命劫數逆改生死等符咒。
紫檀盒中躺著枚赤玉戒指——竟用我當年當掉的定情銀簪熔鑄而成!內壁刻著鬱聘茜;底下壓著地契:曲江池畔二十畝芙蓉田,恰是我昔年笑談想要的花海嫁妝。
最驚心的是那捲聖旨:他竟用赫赫軍功,換了一道強娶民女梁氏不予追責的特赦令。硃批赫然寫著:朕許卿妄念,唯望守心。
還有數封未寄出的信。最早那封寫著:茜娘見字如麵。今日又斬吐蕃一將,離娶你又近一步…墨跡被血漬暈開。
(二)
他提前歸府那夜,滿身血腥氣抱緊我:範陽盧氏送女攀親,我說家中已有胭脂虎。
我笑著替他卸甲,卻摸到背後深可見骨的箭傷。他渾不在意地反手拔箭,血濺上我的素紗裙:正好,染件嫁衣。
燭火劈啪中,他忽然單膝跪地,舉起那枚赤玉戒:當年你說,聘禮須得三媒六聘——我補了十年,夠不夠
我淚眼模糊地點頭。他顫抖著套上我無名指,尺寸完美契合。
大婚那日,全長安皆議論:沈都督竟拆了府邸西牆——那堵困住我十年的複刻囚籠。碎瓦礫中,他親手栽下新杏樹,在我耳邊低語:
從此你要的詩與天涯…我都陪你丈量。
第五回
赤玉為聘·終局與歸途
(一)
婚宴賓客如雲,他卻被聖上急詔入宮。歸來時帶著濃重血腥氣,指尖卻拈著枝紅杏。
最後一樁債清了。他漫不經心把玩杏枝,當年逼你當掉銀簪的當鋪老闆,剛在詔獄嚥了氣。
我悚然一驚。他低笑:怕了可惜晚了…忽然劇烈咳嗽,猩紅血沫濺上杏花。
禦醫診出他舊傷毒發,隻剩三月壽命。我徹夜跪在佛堂祈福,他卻砸了藥碗:求什麼佛我逆天改命時,諸佛早棄了我!
當夜他高燒囈語,死死攥著我的手喊茜娘彆走。我哭著吻他眉心:不走,地獄也陪你。
奇蹟般地,他竟在立夏那日好轉。禦醫連稱天佑,他卻摸著我消瘦的臉頰嗤笑:看來閻王也怕胭脂虎。
(二)
真正轉機來得猝不及防。
某日整理戰利品,我翻出個西域金匣,內藏梵文密卷。僧侶譯出那竟是天竺續命秘術,需以愛人心頭血為引。
他當即砸了金匣:誰敢動你,我屠他滿門!
我卻偷學秘術,趁他熟睡取血。翌日他醒來大驚,我卻笑舉平安脈案:都督果然命硬,連閻王都嫌麻煩。
他紅著眼眶抱緊我,第一次落淚:梁茜…你真是我命裡的劫。
仲秋夜,我們相擁坐在重修的西廂屋頂。他替我披上蟒袍,指著銀河輕笑:聽說地下十年,天上一日。若我真熬不過,你就上天找我算賬。
我咬他手指:敢丟下我,追到碧落黃泉也要揍你。
星子落進他眼眸,化成溫柔春水:好,一言為定。
終章
日月長
(一)晨起綰青絲
晨光透過新糊的碧紗窗,在沉香木梳妝檯上灑下斑駁光影。我執起犀角梳,指尖穿過沈鬱鴉青色的長髮。十年戎馬生涯在他發間留下痕跡,竟教我撚出幾根銀絲,藏在濃密發間若隱若現。
糟老頭子配不上小娘子了。他對著鸞鳥銜枝銅鏡挑眉,鏡中映出他微勾的唇角。那道橫貫眉骨的疤在晨光裡顯得柔和許多,倒添了幾分沙場淬鍊出的凜冽氣度。
我故意將新摘的茉莉花簪歪,白玉花瓣顫巍巍擦過他耳際:本娘子就愛撿破爛,管你是都督還是糟老頭子。
他反身將我攬入懷中,下頜輕抵我發頂。蟒袍上金線繡的狻猊紋路硌著臉頰,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那堆破爛裡有兵符金印,河西三十六州的賦稅冊,夠娘子揮霍幾輩子。
窗外杏子已初熟,青黃果實壓彎枝頭。雀兒啄食著去歲他親手栽下的果實,啁啾聲碎了一地晨光。他忽然輕聲說:謝謝。
謝什麼我撚著他一縷白髮纏繞指尖。
他沉默良久,眸中映著窗外一樹碩果:謝你當年...肯簽那三年契書。指尖撫過我腕間淡去的鎖鏈紅痕,更謝你今生...肯回頭。
(二)藥香盈袖暖
禦醫署的鐘聲隔著三重宮牆傳來,該是進湯藥的時辰了。我正要起身,卻被他攥住手腕:讓下人去。
青瓷藥碗盛著墨色汁液,氤氳熱氣裹著黃連苦澀。他看也不看便仰頭飲儘,我忙將蜜餞遞過去,卻被他偏頭避開:不必。
還逞強。我拈著杏脯強行塞進他唇間,昨日誰偷倒了兩回藥
他耳根微紅,竟露出幾分少年時的窘態。忽將我掌心貼在他心口舊傷處,蟒袍下微微凸起的疤痕隨著呼吸起伏:苦藥穿腸過,茜娘心中留——比什麼蜜餞都管用。
藥盞尚未撤下,門外已候著成列的文書郎。自聖上準他休養半年,每日仍有八百裡加急軍報直送府中。我正要避去屏風後,卻被他按在身側錦墊上:都督夫人豈有避嫌的道理
當他與參軍議論河西屯田策時,我悄悄將溫著的參茶推過去。他邊說隴右道當增置監牧使,邊自然就著我手飲了半盞。滿室文書郎低眉垂目,唯有窗欞漏下的光影在他眉間跳躍。
(三)西廂重築記
午後他小憩時,我獨自走過殘存的西牆基址。碎瓦礫間竟生出簇簇紫菀花,工匠們遠遠行禮:夫人,督軍吩咐今日歇工。
我怔怔望著那些精心裁切的青磚——分明是照著當年曲江陋室的規製重燒的。牆角堆著新伐的楠木,每根梁材都刻著隱秘的茜字紋。
拆牆時挖出箇舊陶甕。身後傳來帶笑的聲音,他不知何時披衣而來,掌中托著個泥封的陶罐,猜猜裡頭藏著什麼
甕中滿是孩提玩意:磨角的竹骨風箏、褪色的布老虎,還有用紅繩纏裹的乳牙。最底下壓著泛黃的紙箋,墨跡暈開十年光陰:茜娘炊餅,天下第一
當年你走後,我瘋魔似的蒐羅這些...他嗓音浸在夕陽裡,竟有幾分赧然,如今看來,真是...
我踮腳吻他眉間傷疤:傻氣。
他忽然打橫抱起我跨過殘垣:傻人偏有傻福——不然怎等得回走丟的貓兒驚起滿庭雀鳥撲棱棱飛過,紫菀花叢裡落下他低笑:新牆不砌了,改作跑馬場可好教你騎射。
(四)紅燭映藥經
是夜他突發低熱,我守著煎藥時,竟在藥房尋得西域秘術全卷。羊皮卷邊緣磨損得厲害,顯是被人反覆摩挲。燭火搖曳處,竟見頁腳密麻批註:七日取血不可超銖心悸當佐以龍腦香
——他早知曉!早算準我會偷學秘術!
掀簾入內室時,他正披衣倚榻批軍報。見我握著羊皮卷,竟輕笑:夫人如今才知,為夫慣會請君入甕
燭花劈啪炸響,我奪下他手中硃筆:既知取血凶險,為何...
為何縱著你他忽然將我攬近榻邊,藥香混著沉香縈繞,茜娘,這世上若隻得一人能剜我的心...指尖撫過我心口,舍你其誰
窗外夜雨驟至,他體溫透過夏裳傳來,竟比藥爐更燙人。何況,氣息拂過耳畔,夫人取血時落淚如珠,砸在手背...比什麼湯藥都疼。
雨聲淹冇了未儘之語。他細緻吻去我眼角濕意,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藥香嫋嫋中,聽得他歎:傻茜娘,我既敢逆天改命,自有陪你白首的把握。
(五)杏熟釀新酒
翌日放晴,他真命人在杏樹下置了桌案。一罈罈新釀的杏花酒啟封時,甜香驚得蜂蝶繞庭飛舞。
都督不可飲酒!我忙按住他執杯的手。
他就著我掌心飲了半盞,琥珀酒液沾濕他唇畔傷疤:夫人哺飲,勝似良藥。忽從壇底撈起枚玉牌係在我腕間,青玉刻著鬱命茜佑四字。
去歲在五台山求的。他垂眸撥弄玉牌絡子,當時想著...若真熬不過,便讓你帶著它改嫁。在我變臉前急急補充,如今正好栓貓兒——免得又跑丟十年。
釀酒師傅嚇得跪地不起,我反被他逗笑。偷嘗半口杏酒,甜辣滋味滾過喉間,竟像極了他這些年的愛恨。
他忽然傾身舔去我唇邊酒漬:比當年曲江的濁酒如何
督軍大人,我故意板臉,您莫不是借酒裝瘋
雨後又見彩虹跨過西牆廢墟,他抱著我仰頭看七色流光:茜娘,牆拆了...你可會...
餘音消散在風裡。我反手與他十指相扣,赤玉戒映著虹光:跑不動啦——有人喂得太好,貓兒胖得翻不過牆頭。
(六)青絲白髮盟
梳妝匣最底層收著我們的結髮錦囊。他的發烏黑濃密,我的細軟微黃,唯有那幾根銀絲格外刺目。
拔了。他蹙眉欲奪錦囊,礙眼。
我側身護住:偏要留著——好教後世知道,威震河西的沈都督,是個為情所困的傻郎君。
他竟真惱了,整日不與我說話。夜半驚醒,卻發覺他藉著月光偷偷翻找錦囊,試圖挑出白髮。
沈鬱!我奪過錦囊壓在枕下,再鬨便剪了這些,散給滿長安女子做念想!
他頓時僵住,眼底翻湧起駭浪。猛然將我錮在懷中,力道大得骨骼生疼:你敢!
忽然化作一聲長歎,吻著我鬢角呢喃:白髮也好,青絲也罷...都是我的。
翌日他竟尋來西域螺黛,非要為我畫眉。筆尖顫得畫歪三道,我對著銅鏡嗔怪,他卻抵著我額角低笑:無妨,往後日日練習...總有一日能畫出夫人滿意的眉樣。
晨光裡我們交握的手擱在妝台,他小指那道箭傷與我腕間紅痕相疊,竟像月老早繫好的紅線。
(七)山河共樽前
聖上特許他休養,各州拜帖卻仍如雪片般飛來。這日他竟真帶我赴隴右節度使的宴席。
車駕經過西市時,他忽然命停轎。眾目睽睽下步入我昔年最愛的胡姬餅鋪,親自包了熱騰騰的胡麻餅回來。
嚐嚐可還是舊味他眼底有細碎星光,當年總偷看你立在這家鋪前咽口水。
餅餡燙舌,芝麻沾了滿袖。我正要拭他唇角,卻見滿街百姓跪拜,幾位白髮老翁高呼:都督萬安!夫人萬安!
他執起我沾滿芝麻的手向百姓還禮,蟒袍廣袖遮住我們交握的指尖:他們謝你三年前獻計疏通漕運——隴右三年大稔,餓殍絕跡。
宴席上他破例飲了三杯,當著眾將官展河西輿圖:待開春帶夫人走遍三十六州...看看我們打下的山河。
燭火映著他眉間傷疤,我忽然記起羊皮卷末頁小字:得卿如此,山河皆幸
回府時他醉倚我肩頭,反覆哼著隴右民謠。車簾外星河低垂,他忽然輕聲問:茜娘,這樣的日子...可過得慣
我將他微涼的手揣進袖中:有你在處,便是人間。
(八)新杏又逢春
今歲杏子熟得格外早,他竟親自架梯采摘。一籃籃金果堆滿庭院,釀酒的釀酒,製蜜餞的製蜜餞。
督軍竟會這個我拈起他做的杏脯,酸甜恰到好處。
他從後擁著我望向西牆:在隴右學的...想著你若回來,定愛吃這個。
夕陽將我們影子拉得老長,新栽的杏樹苗已抽嫩枝。他忽然扳過我身子:茜娘,其實...
暴雨忽至,打斷未儘之語。他拉我奔迴廊下,錦靴踏碎滿地落英。雷聲轟鳴中,他抵著我濕漉漉的額角:其實牆拆那日...我在基址下埋了合婚書。
拿什麼寫的我笑他孩子氣,莫非又是血書
雨簾如織,他眸光比電光更亮:用十年相思淚,摻著隴右的沙、長安的土...還有...執我手按在他心口,剜心刻骨的愛。
翌日果真挖出玄鐵函,內裡金箔婚書熠熠生輝:沈鬱聘梁茜為妻,日月同證,山河為媒——若違此誓,永墮無間
我笑著要添筆墨,他卻奪過金箔投入爐火:不必增改——這等毒誓,有我一人應驗足矣。
新杏酒的甜香漫過庭院,我們交握的雙手映在窗紗上。遠處工匠開始修築跑馬場的圍欄,而西牆舊址開滿紫菀花。
(九)世世盟約長
昨夜我夢迴十年前那個雨夜,驚醒時正被他緊緊箍在懷中。又夢到我嚇人了他啞聲問,掌心輕拍我後背。
夢到你不肯喝藥,還砸碗。我窩在他頸間悶笑。
他竟真起身端來溫著的藥盞,當著我麵一飲而儘。藥苦得他蹙眉,卻含了蜜餞渡到我口中:如此可算賠罪
晨光熹微時,他為我係上赤玉戒改的項鍊:戴這兒——離心口近些。玉戒貼著他心口疤痕,隨呼吸微微起伏。
梳頭時他又偷藏我幾根髮絲,被我捉個正著。竟理直氣壯攤開掌心:湊夠九百九十九根,好結來世姻緣。
忽從鏡中瞥見窗外杏樹已亭亭如蓋,累累果實壓彎枝椏。就像那些苦難與甜蜜,最終都沉澱為生命的重量。
沈鬱,我反手撫他臉頰,若真有來世...
他以吻封緘餘言,赤玉戒在我們緊貼的心口發燙:一世尚且不夠,談何來世
陽光漫過新糊的碧紗窗,在交握的雙手上投下光影。赤玉戒與蟒袍金線一同閃耀,像淬了光的永恒。
雨又落下,他撐開繪著鴛鴦的油紙傘攬我入懷。針腳細密的並蒂蓮開在傘麵,遮住十年風雨。
重繡的。他耳根微紅,練廢三十把傘。
我踮腳吻他傷疤:笨死了。
嗯,他低笑,所以這輩子,你得慢慢教。
杏葉沙沙聲裡,聽見他極輕地說:教一輩子...世世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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