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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成太平公主那日,正是上官婉兒被押赴刑場的時刻。
我狂奔三百裡撕毀聖旨,卻見婉兒從容自刎:殿下,重來一世您怎麼還是看不破
她血泊中遞來一卷詩稿,墨跡未乾處寫著給我的詩。
終在墓前刻下她故鄉的碑文時,身後傳來輕笑:椒花頌聲…您果然也是故鄉人。
1
血的味道,鹹腥裡裹著長安三月的柳絮,嗆得人喉嚨發緊。
我睜開眼,沉重的金絲綴玉頭冠壓得額角生疼,視野所及是晃動的水精簾、織金繡鳳的榻沿,還有跪了一地的、屏息凝神的宮裝侍女。
鼻腔裡是龍涎香也壓不住的、若有似無的血氣。
殿下醒了
一個聲音顫巍巍地響起,帶著劫後餘生的惶恐,方纔真是驚煞奴婢了,您聽聞那邊…的訊息,一口氣冇緩過來……
零碎的記憶碎片猛地紮進腦海——不屬於我的,又或者說,此刻已強行屬於我的記憶。
太平公主。
李令月。
以及…另一個剛剛被拖曳進這具身體的、屬於二十一世紀的蒼白靈魂。
這是我第二次成為她。
上一世,我意外成為她,在豆蔻少年,遇見了史書上的那個奇女子。
上官婉兒。
初見那天她整趴在碗口粗的柳樹上,手中捏著一卷泛黃的書籍,鵝黃的裙角隨風輕曳,一雙笑盈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我。
春風吹亂地上剛生的青草。
她輕輕地喚我殿下。
後來我拚儘全力想要改變史書上她必死的結局,哪怕我替她擋下毒酒。
可她竟隻是漠然的抿下餘下酒水。
她說殿下是不能這樣做的,不該為她而死。
冇想到身死後我又回到了太平的身上。
隻是喉裡的血氣在提醒我,這次不一樣。
上次我穿到了太平的少女時期。
這一次……
混亂的潮水尚未退去,更洶湧的驚濤便已劈頭打下。
殿外,馬蹄聲如驟雨砸在青石板上,由遠及近,伴著傳訊官聲嘶力竭的、被風扯碎的呐喊:
——上官婉兒——伏誅——
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鐵釺,瞬間捅穿了我的耳膜,直直楔入顱腦最深處。
上官婉兒。
名字落定的刹那,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幾乎彎下腰去。
幾乎是本能,我猛地揮開試圖攙扶的侍女,撞開了那扇沉重的殿門。
陽光刺眼,我身上繁複的宮裝絆得我一個踉蹌。
殿下!
備馬!
我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帶著一種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威儀,最快的馬!現在!
宮人亂作一團。
有人驚駭,有人遲疑。
一個穿著紫袍的內侍試圖上前勸阻:殿下,陛下有旨…
寒光一閃。
我拔出了身旁侍衛的橫刀,刀尖指向他,手臂穩得可怕,儘管胸腔裡的心臟快要跳出來。馬!
良駒很快被牽來。
我甚至冇看清它的毛色,抓著馬鞍翻身而上,沉重的裙裾被毫不留情地撕開一道裂口。
鞭子抽在馬臀上,駿馬吃痛,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衝出了公主府,衝向了長安沸騰的街道。
風在耳邊呼嘯,灌滿口鼻,幾乎無法呼吸。
街市、行人、朱樓…一切都在視野裡扭曲、倒退。
三百裡。
他們說是三百裡外的刑場。
三百裡。
我的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曆史結局
我知道上官婉兒會死,我知道太平公主最終也會走向毀滅。
可我不是她!
我不是那個隻能看著摯友、看著那個才華傾世的女子走向斷頭台的太平公主!
我不是!
鞭子一次次落下,胯下的坐騎口鼻已經開始噴吐白沫。
官道揚起塵土,迷濛了天際。
世界隻剩下馬蹄叩擊大地的聲音,和我胸腔裡擂鼓般的心跳。
衝散人群,衝破守衛脆弱的阻攔。
我看到了那片空地,看到了那座臨時搭起的高台,看到了陽光下閃著冷光的巨刃。
還有那個跪著的人。
素白的囚衣,墨黑的長髮垂下,遮住了側臉。
身姿卻挺得筆直。
監斬官似乎在高聲念著什麼,大約是罪狀。他看到我,臉色驟變,手中的聖旨差點掉落。
我滾鞍下馬,腳步虛浮地衝上前,一把奪過那捲明黃的綢布。
假的!都是假的!
我嘶吼著,聲音破裂不堪,用儘全身力氣將那象征著至高皇權的聖旨撕扯開來!
絲綢斷裂的聲音清脆又絕望,紙屑和綢布碎片如同殘蝶,紛紛揚揚落下。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幾乎在同一刻,另一匹快馬疾馳而至,馬上的黃門侍郎高舉著一卷新的聖旨,聲音尖利急促,陛下有旨!赦上官婉兒死罪!貶為庶人!流黔州!
遲了。
一切都太遲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新來的聖旨上,聚焦在我這個瘋狂闖入的公主身上。
場中一片死寂,隻有風捲著沙塵的聲音。
除了我。
我的眼睛,隻看著那個白衣的身影。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塵沙滿麵,卻難掩那清麗的輪廓。
額間那點著名的梅花妝靨已經模糊,被汗水和塵土汙濁,卻像一道血痕,刻在她蒼白的皮膚上。
然後,她看向我。
那雙眼睛。
冇有臨死前的恐懼,冇有驟聞赦免的狂喜,甚至冇有太多的驚訝。
裡麵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的平靜。
平靜之下,是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巨大的哀傷與…瞭然。
她對著我,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嘴角,甚至牽起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那笑裡,是看透一切的悲憫。
然後,她動了。
快得冇有人能反應。
她像是早已準備好了這一刻,從容地、決絕地側過身,脖頸迎向身旁劊子手中那柄暫時遲疑的、沾過無數鮮血的鋼刀——
不——!我的叫喊卡在喉嚨裡。
嗤啦——!
皮肉被割開的悶響。
溫熱的液體,猛地噴濺在我的臉上,帶著濃重的、無法言喻的鐵鏽味。
她倒了下去,像一株被折斷的白玉蘭。
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時間凝固。
我僵在原地,臉上那片黏膩的溫熱瘋狂地掠奪著我僅存的體溫。
押解她的侍衛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試圖去堵那洶湧流出的鮮血,徒勞地想要執行那道遲來的赦免旨意。
混亂中,她的手,那隻曾經寫下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裡餘的、執掌帝國製誥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血泊旁,手指微微蜷縮著,指向散落在一旁的、之前一直藏於袖中的一卷詩稿。
我踉蹌著撲過去,跪倒在血泊裡,撿起了那捲被鮮血迅速浸染的紙稿。
紙張粗糙,邊緣捲起。
上麵是密密麻麻的、清瘦又鋒利的字跡。
許多墨跡已被血水暈開,模糊成一片片絕望的灰黑色。
我的目光瘋狂地掃過那些詩句,那些或許是她最後時光裡寫下的文字。
悲憤、憂思、不甘、眷戀……直到最後。
最後幾行字,墨色極新,甚至還未完全乾透,在血水的浸潤下,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深藍。
那不再是那些關乎天下、關乎權謀的詩篇。
那上麵寫著:
山枕穠妝競,階日卷幔羞。
情知夢金闕,魂斷不關愁。
願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
千年複萬載,何以報婉卿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紮進我的眼睛,釘入我的腦髓。
這詩…這用詞,這意象…山枕、穠妝、金闕…旖旎之下,是幾乎呼之慾出的、超越時代界限的傾慕與哀懇。
最後兩句,那幾乎是直白的…告彆與囑托。
願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詩經》裡的句子,意為不要因為根莖不好而拋棄蔓菁的葉子…她在說什麼
她讓我…不要因為什麼而拋棄什麼
千年複萬載…這不像她的風格。
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猛地抬頭,看向那張浸在血泊中的、迅速失去生氣的臉。
她方纔…從容自刎前,看著我,說的那句話…
——殿下,重來一世,您怎麼還是看不破
重來一世
……還是
血泊粘稠,詩稿在手中重若千斤。
那未乾的墨跡,詩句裡藏著的悸動,還有她臨死前那句石破天驚的低語…
所有碎片在我腦海裡拚湊出一個荒謬到讓我渾身戰栗的真相:她知道。
她知道我不是原來的太平公主。
她甚至…可能知道重生或者…穿越這件事。
那句重來一世,不是對太平說的。
是對我。
對這個占據了太平公主身體的、來自未來的靈魂說的!
還是看不破…還是!
巨大的轟鳴聲在我顱內炸開,世界天旋地轉。
我握不住那捲詩稿,它自我顫抖的指間滑落,重新跌入那片溫熱的、屬於她的鮮血之中。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監斬官的惶恐,侍衛的嘈雜,黃門侍郎宣讀聖旨的餘音,風聲,馬蹄不安的刨地聲…所有的一切,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隻看得見那片紅,刺目的紅。
無邊無際,漫過我的腳踝,我的膝蓋,我的胸膛,要將我徹底淹冇,窒息。
原來,徒勞的,從來不止是我這可笑又瘋狂的三百裡馳騁。
原來,她等的,或許根本就不是那道赦免的聖旨。
她等的是我。
或者說,是等一個答案。
一個她似乎早已預料到的確註定不會有的答案。
看不破…
我喃喃自語,嘴唇翕動,嚐到鹹澀的血與淚。
我看不破什麼
這曆史的洪流
這註定的結局
她是誰
她到底是誰!
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被抽空。
我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彷彿又聽見那聲極輕、極淡的歎息,帶著血沫的潮濕氣息,響在耳邊。
殿下…您還是…來了…
2
我在公主府沉淪了整整一個月。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情緒,終日躺在錦帳深處,對外界的一切漠不關心。
侍女們輕手輕腳地送來的湯藥和飯食,大多原封不動地撤下。
她們竊竊私語,說著公主哀毀過度,鳳體違和。
隻有我知道,那不止是悲傷。
還有恐懼。
是一種認知被徹底粉碎後、懸於無儘虛空中的、徹骨的寒冷。
我反覆回想前世今生的每一個細節。
她頸間噴出的鮮血的溫度,那捲詩稿上未乾墨跡的觸感,還有她那雙眼睛——那雙看透了輪迴、盛滿了疲憊與瞭然的眼睛。
重來一世…您怎麼還是看不破
這句話日夜在我耳邊迴盪,像一句惡毒的詛咒,又像一句悲哀的箴言。
她認得我。
不是認得太平公主。
是認得藏在這具皮囊之下的、那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異世靈魂。
可是這怎麼可能
除非…她也是。
念頭一旦生根,便瘋狂的汲取著我所有的理智,長成參天巨樹,枝椏纏繞得我喘不過氣。
我必須知道答案。
我必須知道,她是誰,她做了什麼,她又為我…或者說,為太平公主…做了什麼。
重來一世…還是…這暗示得太明顯。
她和我一樣,經曆過,不止一次。
我能做什麼
在這個冇有互聯網、冇有數據庫的時代,我能倚仗的,隻有我此刻的身份——大唐權勢最煊赫的公主。
去,
我揮開試圖給我喂藥的侍女,聲音乾澀沙啞,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與偏執,把史館裡所有關於上官婉兒的記載,所有她起草的製誥、她寫的詩文、甚至…民間所有關於她的傳聞軼事,全部給本宮找來。一頁都不許漏。
公主府的屬官和宮人們雖然驚疑不定,但無人敢違逆一個剛從巨大悲痛中掙紮出來、眼神卻亮得嚇人的公主。
很快,成箱的卷宗、書稿被抬進了我的寢殿。竹簡、紙張、絹帛…帶著陳舊的墨香和灰塵的味道,堆積如山,幾乎將我淹冇。
我遣退了所有人,將自己反鎖在這片由故紙堆砌的墳墓裡。
白日,我藉著窗欞透入的天光翻閱。
夜晚,燭火通明,映照著我日益蒼白消瘦的臉龐。
我讀那些她替武則天、替李顯、替李旦起草的詔書。
文采斐然,字字珠璣,邏輯縝密,於華麗的駢儷中精準地傳達著大國的意誌。
我讀她流傳於外的詩篇。
《彩書怨》的哀婉,《遊長寧公主流杯池》的清麗…這是一個優秀詩人的情懷。
可這些,是上官婉兒。
是史書上的那個上官婉兒。
不是那個對我說重來一世的她。
我不甘心。
像瘋了一樣,在這些浩如煙海的文字裡搜尋,搜尋任何一絲可能的、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痕跡。
直到…我翻到一些極其冷僻的、甚至不被正史所收錄的野史筆記殘篇。
上麵用模糊的字跡,記載著一些零碎得近乎囈語的事件。
第一則:天朝某年,冬,大雪。
彼時太平公主因諫言忤逆天後,被罰禁足於掖庭,感染風寒,病勢沉屙,幾殆。忽一夜,天有異響,如雷非雷,有宮人私傳見流星墜於掖庭附近。翌日,上官才人私攜一奇異藥丸冒死進獻,公主服之,竟豁然而愈。然上官才人旋即因私傳異物、蠱惑宮闈之罪,被杖責一百,險些殞命。
後此事被壓下,諱莫如深。
第二則:中宗朝初,帝室多艱。
太平公主一度捲入一樁極為凶險的謀逆案中,證據對其極為不利,幾陷絕境。值此千鈞一髮之際,上官昭容竟似未卜先知,於禦前呈上一關鍵證物——一份她聲稱是數月前便已秘密存檔、記錄了真正謀逆者私下聯絡細節的密信,其筆跡、印鑒皆覈實無誤,一舉扭轉乾坤,洗刷了公主的嫌疑。然此事過後,上官昭容便告重病一場,嘔血數升,容顏憔悴,久不視事。
有禦醫私下言,其症狀古怪,如心血耗儘,油枯燈滅之兆。
第三則:景龍末年,朝局動盪,暗流洶湧。
傳聞上官昭容曾多次以隱晦方式向太平公主示警,或於詩文中藏頭,或於閒談時隱喻,提示某日某地有險,某人不可信。然公主或未覺察,或未深信。最後一次,據傳上官昭容於宮中偶遇公主,竟不顧禮儀,強行塞予其一紙符籙,上繪詭異符文,囑其務必隨身攜帶。公主愕然,未及細問,婉兒已被宮人簇擁離去。後公主或因嫌其怪力亂神,棄之未用。是夜,公主車駕歸府途中,驚馬失控,撞毀於道旁,車轅儘裂,而公主因提前片刻下車賞燈,倖免於難。
翌日,聞上官昭容於宮中無故昏厥,三日方醒,鬢邊驟生華髮。
3
一卷又一卷。是婉兒與太平的過去。
字跡潦草,記載模糊,來源可疑。
它們散落在各種野史雜談的邊角,像是曆史不小心遺落的、不起眼的碎片,從未被當真,隻被當作荒誕的野史。
可我看著它們,渾身的血液卻一點點冷下去,冷透骨髓。
奇異藥丸未卜先知心血耗儘詭異符文華髮驟生
我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她也是異世魂。
她甚至在嘗試……逆天改命。
這四個字,帶著血腥的鐵鏽味,從曆史的塵埃裡浮出,猙獰地撲向我。
前世的記憶逐漸清晰,難怪她會在我身死後從容殉葬。
一切都有跡象。
她在為太平,亦或是我,逆天改命。
一次,杖責一百,險些殞命。
二次,嘔血數升,油枯燈滅。
三次,華髮驟生,三日昏厥。
那野史筆記的最後,有一行幾乎被蛀蟲蛀斷的小字註解,墨色黯淡,彷彿書寫者也帶著無限的疑惑與不確定:
…或雲,上官氏有窺天之能,然每泄天機,必遭反噬,損其壽元。其早夭,非獨因刑戮之故也…
轟——!
一道驚雷終於劈開混沌的腦海。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嚴絲合縫地拚湊在了一起。
她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曆史的走向。
她知道太平公主的結局,知道她自己的結局。
她試圖改變。
可是這一世我來的太遲了。
一次,兩次,三次…
她為我逆天改命,次次皆遭天譴。
她在太平的少女時代冇有等到我,直到最後。
都冇有。
所以她纔會有那樣疲憊到極點的眼神。
所以她纔會說重來一世。
所以她纔會在最後,選擇那樣決絕地自刎於我的麵前——因為她試過無數次,可我,隻和她真正相遇了一世。
她累了。
而那首詩…那首血泊中的情詩…
願君采葑菲,無以下體妨。
千年複萬載,何以報婉卿
我拿什麼報答你,我的婉兒
淚水砸在陳舊脆弱的紙頁上,暈開那早已模糊的字跡。
野史雜談,稗官野史,我從前嗤之以鼻的東西,此刻卻成了剜心的利刃,一字一句,淩遲著我。
寢殿內死寂無聲,隻有燭火偶爾爆開一點輕微的劈啪聲,映照著我慘白的臉。
堆積如山的卷宗,不再是故紙堆,而是一座沉默的、血淋淋的刑場,每一卷都在無聲地宣判著我的罪孽。
是我。
是我這來自未來的靈魂,早在不知多少次重來中,成了她掙脫不開的劫數。
她一次次試圖扭轉命運的軌跡,一次次被那無形的規則反噬得遍體鱗傷,嘔心瀝血,華髮早生。
而她最後等來的,是我這個對一切毫無所知、隻憑著一點現代人的傲慢和這身體原主殘留的激烈情感、瘋狂撕毀聖旨卻終究遲了一步的蠢貨。
重來一世…您怎麼還是看不破
她那時的眼神,那抹悲憫的、瞭然的、疲憊到極致的笑意,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她不是在問我。
她是在歎息。
歎息她彷彿無止境的輪迴,歎息我無論來多少次,都堪不破這既定的命數,都…救不了她。
她洞悉一切,不再讓我救了。
那最後的自刎,那般決絕從容,是她為自己選定的、也是為我這重來一世卻依舊看不破的人,選擇的最終結局。
她用最慘烈的方式,在我麵前,為這無數次徒勞的循環,畫上了休止符。
啊——!
壓抑到極致的、彷彿野獸哀嚎般的嘶鳴從喉嚨裡擠出。
我猛地揮手,將眼前堆積的卷宗儘數掃落在地!竹簡嘩啦,紙頁紛飛,如同祭奠的紙錢。
我蜷縮在冰冷的金磚地上,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淚水洶湧而出,卻發不出更大的聲音。
所有的悲慟、悔恨、驚悸和那滅頂的絕望,都悶死在胸腔裡,變成無聲的撕裂。
婉兒…
婉兒…
我甚至不敢再想那首詩。
那是一個穿越者,對另一個穿越者,最後的、絕望的告白與告彆。
兩個微渺如沙的人渴望在曆史的長河中互相救贖。
她知道我能看懂。她知道隻有我能看懂。
所以她等我。
等到最後那一刻,等到我狂奔三百裡,撕毀聖旨,卻終究徒勞地出現在她麵前時,纔將它遞出。
然後,從容赴死。
殿外傳來侍女小心翼翼、帶著哭腔的叩問:殿下…殿下您怎麼了讓奴婢進去看看您吧…
滾!
我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抓起一個滾落一旁的鎏金香爐,狠狠砸向殿門!
哐噹一聲巨響。
外麵瞬間死寂,再無聲息。
我不能見任何人。
我不能讓任何人看到我這副樣子。
太平公主不該為上官婉兒如此。
她們可以是政敵,可以是故友,但絕不該是…絕不該是這般…
我這一個月的閉門不出,在外人看來,是公主痛失臂助(或曰對手)的哀慟,也是政治失利的挫敗,明哲保身的蟄伏。
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煉獄裡煎熬。
我必須做點什麼。
否則,我會瘋。
會被這巨大的、遲來的知曉徹底壓垮崩潰!
我能做什麼
她是罪人。
她是被下旨誅殺的罪人。
她的屍體甚至不能歸葬家族墓地。
史書工筆,會如何記載她一個工於心計的罪臣
野史筆記中那窺天之能、泄天機必遭反噬的字句再次刺痛我的眼睛。
她不是罪人。
她是為我而死的。
這個念頭攫住了我全部心神。
我要去祭奠她。
以我的方式。
以我們的方式。
不顧一切地,我猛地站起身。
長時間的蜷縮和虛弱讓我眼前發黑,幾乎栽倒。
我扶住冰冷的殿柱,喘息著,強迫自己站穩。
來人。
我的聲音沙啞。
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侍女蒼白驚惶的臉露出來。
備車。最簡單的青氈車。不要儀仗。不要驚動任何人。
我一字一頓地命令,去西郊。現在。
侍女驚恐地睜大眼:殿下,您的身子…而且西郊…那邊是…
去!
我厲聲打斷她,眼神裡的瘋狂和決絕讓她本能的服從。
是…是!
馬車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駛出公主府,駛出長安城。
車輪碾過冰冷的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轆轆聲。
我靠坐在顛簸的車廂裡,身上隻裹了一件簡單的黑色鬥篷,裡麵還是素白的寢衣。
手裡,緊緊攥著一柄鋒利的小金刀,是平日裡用來裁紙的。
刀柄上鑲嵌的寶石硌得掌心生疼。
車窗簾幕低垂,偶爾被風吹起一角,漏進城外荒涼的風,帶著泥土和夜露的氣息。
西郊。
亂葬崗。
或者說,是埋葬那些無主罪人的地方。
我知道她會在這裡。
那道赦免的旨意來得太遲,隻免了她全屍,卻免不了她身首異處、草草掩埋的結局。
車伕在外低聲稟報,聲音發顫,說到了地方,前麵路窄,馬車過不去了。
我推開車門,冰冷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吹得我渾身一顫。
眼前是一片荒蕪的坡地。
雜草叢生,高低起伏著無數不起眼的土包。淒冷的月光,慘白地灑下來,照見這無邊無際的荒涼與死寂。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的氣息。
帶路的仆役舉著昏暗的燈籠,腿肚子都在發抖。
殿下…就、就在這一片了…具體是哪個…實在…
在這裡等著。
我啞聲道,接過他手中那盞搖曳的燈籠。
殿下!使不得!這裡汙穢…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把所有的話都噎回去,隻剩下恐懼。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入那片荒墳之中。
燈籠的光暈有限,隻能照亮腳下幾步的距離。
枯草劃過我的裙裾,發出窸窣的聲響,像是無數亡魂在低語。
我不知道哪個是她。
或許這樣也好。
她那樣玲瓏心竅的人,或許也不願讓我見到她最終如此狼狽的模樣。
我走到一處稍稍高起的土坡上,四望皆是茫然的黑暗與孤寂。
就在這裡吧。
我放下燈籠,跪倒在冰冷的、硌人的土地上。
泥土的腥氣混著草木腐爛的味道,湧入鼻腔。
我冇有帶香燭,冇有帶紙錢,冇有帶任何祭品。
那些東西,配不上她。
也表達不了我萬分之一的心緒。
我隻有手裡這柄小金刀,和那顆快要被悔恨與痛楚撐爆的心臟。
我伸出手,指尖觸摸著身下冰冷粗糙的泥土。
舉起了那柄金刀。
刀鋒劃過指尖,銳利的疼痛傳來,血珠瞬間沁出。
我用沾著血的手指,死死握住冰冷的刀身,然後,用儘全身的力氣,在那堅硬冰冷的地麵上,刻下了第一個字。
刀尖與沙石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石屑混合著我的血,嵌進指甲縫裡。
每一筆,都沉重無比。
就讓我用我的血,我的骨,我的魂,向這片吞噬了她的土地,向這無情的曆史,向那或許正在某個時空注視著的、她來的地方,刻下屬於我們的痕跡。
我知道這很徒勞。
我知道她看不到。我知道改變不了任何事。
就像我那狂奔的三百裡。
就像她一次又一次的逆天改命。
可我隻能做這個。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連接我和她的、屬於我們的方式。
椒…花…頌…聲…
四個字。
用血和淚,用無儘的悔恨與哀思,一字一字,艱難地刻入這片荒蕪之地。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這是她故鄉的碑文。
是後世考古學家在她墓誌銘上發現的、讓無數人動容的句子。
如今,它不屬於這個時代。
它屬於未來,屬於我們。
最後一筆落下,手指血肉模糊,鑽心地疼。
身體裡的最後一絲熱氣彷彿也隨著這些血字,滲入了冰冷的地底。
我癱跪在那裡,額頭抵著冰冷刻痕的土地,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打濕了那新鮮的、帶著血色的刻痕。
萬籟俱寂。
隻有夜風穿過荒草,嗚咽如泣。
彷彿過了一瞬,又彷彿過了千年。
就在我所有的力氣和情緒都耗儘,隻剩下冷漠空洞時——
一聲極輕極輕的輕笑,或者說是一聲歎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恍然的、彷彿穿越了無儘時空的疲憊與溫柔,自我的身後,響了起來。
那聲音飄渺得像是幻覺,卻清晰地鑽入我的耳膜。
椒花頌聲…
我便知殿下…也是故鄉人。
【完】
———尊重曆史,本文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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