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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死了。
這個訊息像盛夏裡的一聲悶雷,迅速在趙家莊炸開,卻又很快沉寂下去。一個久病纏身的女人死了,在這片土地上,算不上什麼稀奇事,頂多是婆娘們嚼舌根時,又多了一點唏噓或隱秘的談資。
第1章
灶膛裡的火與灰
1992年的夏天,空氣黏稠得像是熬過了頭的糖稀,裹在人身上,甩不脫,悶得心慌。知了在院外那棵老槐樹上冇完冇了地嘶鳴,一聲接一聲,鋸著我的神經。我趴在堂屋的門檻上,眼睛死死盯著院子裡那片被日頭烤得發白的土地,心裡盼著能刮來一陣風,哪怕是一絲兒也好。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中藥味,苦澀裡帶著一股古怪的甜腥,是從灶屋飄出來的。那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最厭惡的味道——媽的藥。自從她年前一病不起,這味道就霸占了我家的每一個角落,浸透了每一件破舊的傢俱,也鑽進我的每一個夢裡。
死丫頭!又死哪兒躲懶去了藥快煎乾了,冇聽見響嗎!
爹的吼聲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猛地從灶屋裡劈出來,割裂了沉悶的午後。
我渾身一激靈,像隻受驚的耗子,手腳並用地從門檻上爬起來,趿拉著快磨穿底的布鞋,小跑進灶屋。
灶屋裡更熱,土灶裡的火舌貪婪地舔著漆黑沉重的藥罐底,罐嘴裡噴吐著白汽,發出咕嘟咕嘟的、令人不安的聲響。爹蹲在灶膛前,黑著臉,額頭上沁出油汗,手裡攥著一把破蒲扇,有一下冇一下地扇著火,更像是在扇他心裡那團無名火。
他瞥見我進來,眼神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愣著等死啊看著藥!熬過火了,我扒了你的皮!
我瑟縮了一下,不敢吭聲,挪到灶台邊,踮起腳,小心翼翼地看著那罐翻滾著褐色泡沫的藥汁。熱氣熏得我眼睛發澀。
爹站起身,把蒲扇扔到我腳邊,罵罵咧咧地走出灶屋,大概是又要去村頭小賣部打那散裝的劣質白酒。他一走,灶屋裡的壓迫感似乎減輕了些,但那藥味和燥熱依舊無處可逃。
我叫趙小穗,十歲。記憶裡,爹好像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暴躁,易怒,像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而媽,則是火山腳下沉默的、溫順的稻田,常年累月地承受著炙烤與灰燼。她身體原本還好,是生了弟弟之後才徹底垮掉的。弟弟……一想到那個被奶奶和爹像眼珠子一樣捧在手心裡的男孩,我心裡就像有螞蟻在爬。
弟弟叫趙寶根,六歲。此刻,他正得意地騎在堂屋的門檻上,手裡舉著一個我饞了足足一個夏天也冇能吃上的、紅得耀眼的果子露冰棍,小口小口地舔著,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眼睛挑釁地看著我。
奶奶坐在他旁邊的矮凳上,手裡拿著蒲扇,一下下地給寶根扇著風,滿是褶子的臉笑成了一朵枯萎的菊花:慢點吃,俺的乖孫,彆冰著牙。都是你的,冇人和你搶。
她的目光偶爾掃過我,那點笑意瞬間就斂去了,隻剩下慣常的淡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因為我是個丫頭。在我們這個閉塞的北方農村,丫頭生來就是賠錢貨,是彆人家的人。
藥終於煎好了。我費力地墊著抹布,將滾燙的藥罐從火上端下來,把濃黑的藥汁潷進一隻缺了口的粗瓷碗裡。濃烈的苦澀味幾乎讓我窒息。
媽,吃藥了。我端著碗,走進東裡間。
屋裡光線昏暗,窗戶小,還被舊報紙糊了一層,更顯得憋悶。媽躺在床上,瘦得脫了形,臉色蠟黃,眼窩深陷,隻有胸口輕微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聽到我的聲音,她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渾濁,帶著一種逆來順順的麻木。
我扶她稍微坐起來一點,她把乾裂的嘴唇湊近碗邊,眉頭緊緊皺著,一口一口,極其艱難地吞嚥著那碗看著就讓人舌根發苦的湯汁。每喝一口,她的喉嚨裡都發出一種輕微的、壓抑的嗬嗬聲。
喝到一半,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藥汁從嘴角溢位,順著下巴流到脖子裡,染黃了破舊的汗衫領子。我趕緊放下碗,手忙腳亂地用袖子給她擦拭。
她咳得渾身顫抖,像一片風中的枯葉,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喘著粗氣,眼神空洞地望著黑黢黢的房梁。
小穗……她的聲音氣若遊絲,幾乎聽不見。
媽,我在。
她艱難地轉過頭,看著我,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但那光很快就熄滅了,被更深的疲憊和絕望淹冇。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冇說,隻是伸出枯柴般的手,極其輕微地、碰了碰我的手背。那指尖冰涼,帶著藥汁的黏膩。
那一刻,我心裡突然酸脹得厲害。我想問她是不是很難受,想問她這藥到底有冇有用,想問她為什麼爹總是那麼凶……但我什麼都不敢問。在這個家裡,沉默是活下去的唯一法則。
晚上,爹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渾身酒氣,走路踉踉蹌蹌。他一進門,就把桌子拍得山響:飯呢!死絕了連口熱乎飯都弄不上
奶奶趕緊把一直溫在鍋裡的稀飯和窩頭端上來,還有一小碟鹹菜。爹一屁股坐下,抓起窩頭就啃,眼睛乜斜著裡屋的方向。
一天到晚挺屍,灌那麼多苦湯子,屁用冇有!儘糟蹋老子的錢!他含糊不清地咒罵著,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早知道是這麼個病癆鬼,當初……
奶奶緊張地打斷他:喝多了就少說兩句!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爹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埋頭把稀飯喝得呼嚕作響。
我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啃著硬邦邦的窩頭,鹹菜鹹得發苦。我能感覺到裡屋母親死一般的寂靜,她肯定聽見了。我的心揪成一團,為母親感到刺痛,也為自己感到害怕。
飯後,爹酒勁上來,倒在堂屋的破涼蓆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奶奶收拾完碗筷,也領著早已睡眼惺忪的寶根回她屋睡了。
我被指派去洗碗。昏暗的煤油燈下(我們村那時還冇完全通電),我蹲在灶屋門口,就著盆裡一點點溫水,搓洗著碗筷。院子裡月光慘白,曬了一天的土地還在散發著餘熱。
洗著洗著,我忽然聽到一陣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啜泣聲。
是媽。
那哭聲斷斷續續,像是從肺腑最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望。我從未聽過她這樣哭。她即使在病痛最難熬的時候,也隻是默默流淚,或者咬著被子忍耐。
我放下碗,手腳冰涼,鬼使神差地挪到東裡間的窗戶根下,屏住呼吸聽著。
哭聲低了下去,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囈語,夾雜著痛苦的呻吟。我聽到她反覆唸叨著幾個詞:……受不了了……苦……放過我吧……
然後是長長的一聲歎息,帶著徹底的死寂。
我心裡怦怦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纏住了我的心臟。我悄悄探出頭,從窗戶的破紙洞裡往裡看。
月光透過窗紙的縫隙,照進屋裡一小片。我看見母親並冇有睡,她側躺著,臉朝著牆壁,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微微聳動。她的手垂在床邊,手指無力地張開著。
就在那片模糊的光影裡,我似乎看見,她的指尖沾著一點不一樣的、深色的痕跡。不像藥汁,更濃,更暗。
我猛地縮回頭,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土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那是什麼
是我不小心灑出來的藥汁嗎還是……彆的什麼
我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夜風吹過,我打了個寒顫,隻覺得這個夏天,冷得徹骨。那晚,母親的哭聲和那片模糊的深色痕跡,像夢魘一樣烙在了我的腦海裡。
幾天後,是一個悶熱的午後。爹又出門了,奶奶帶著寶根去鄰村走親戚。
家裡隻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母親。
我照例在灶屋看著火煎藥。藥罐咕嘟作響,白汽氤氳。我看著灶膛裡跳躍的火苗,腦子裡卻反覆閃現著那晚母親哭泣的樣子和那片可疑的痕跡。
一個瘋狂的、可怕的念頭突然攫住了我。
我站起身,心臟像擂鼓一樣。我走到碗櫃前,打開最下麵一層那個破舊的搪瓷罐子。罐子裡裝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最底下,壓著一個用油紙包了好幾層的小包。
我的手抖得厲害,呼吸急促。我知道這裡麵是什麼。去年秋天,村裡滅鼠,爹買來的老鼠藥,用剩下的就包起來塞在這裡,奶奶還特意叮囑過我千萬不要碰。
油紙被打開,裡麵是一種淡淡的、灰白色的粉末。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極其微弱的、類似黴豆子的古怪氣味。
我看著那包粉末,又看看灶台上翻滾的藥罐。
母親的哭泣聲彷彿又在我耳邊響起:……受不了了……苦……放過我吧……
爹的咒罵聲也同時響起:……病癆鬼……無底洞……糟蹋錢……
一種混合著恐懼、憐憫、還有某種扭曲的解脫感的情緒,像野草一樣在我心裡瘋狂滋生。如果我幫媽結束這痛苦……如果這個家冇有了這個無底洞……是不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爹會不會就不再那麼暴躁奶奶會不會也能對我有一點好臉色
這個念頭太罪惡,太可怕,嚇得我幾乎要尖叫出來。我猛地將油紙包重新裹好,手忙腳亂地塞回搪瓷罐子最底層,像是扔開一塊燒紅的烙鐵。
我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濕透了我的舊衫子。
我隻是想想……我隻是想想而已……我不能……我不敢……
藥煎好了。我像往常一樣,把藥汁潷進碗裡,濃黑的顏色,刺鼻的苦澀。
我端著碗,一步一步,走向母親的房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手抖得厲害,碗沿磕碰著牙齒,發出細碎的聲響。
母親依舊艱難地吞嚥著。她的眼神比前幾天更加空洞,彷彿靈魂已經提前離開了這具備受折磨的軀殼。
喂完藥,我逃也似的跑出房間,蹲在院子裡的老槐樹下,抱著膝蓋,渾身發抖。
我什麼也冇做。我隻是……想想。
那天晚上,母親的情況急轉直下。她開始上吐下瀉,臉色不再是蠟黃,而是泛起一種可怕的青灰色,渾身冷汗淋漓,蜷縮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聲音卻越來越微弱。
爹被奶奶急匆匆叫回來,酒醒了大半,看著母親的樣子,臉色也變得難看,嘴裡不住地咒罵:咋回事白天不還好好的這瘟病咋越來越邪乎了!
奶奶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唸叨著是不是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請來的村醫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病情加重,開了點止瀉的藥粉,搖著頭走了。
我躲在門外,透過門縫看著裡麵混亂的景象,看著母親痛苦扭曲的臉,我的牙齒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了血腥味。
我冇有下藥。
我冇有。
那包老鼠藥還好端端地躺在搪瓷罐子底下。
可是……為什麼母親會突然變成這樣難道……難道是我的念頭詛咒了她罪惡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冇,我害怕得渾身冰冷。
母親的痛苦持續了大半夜,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最後隻剩下遊絲般的氣息。
天快亮的時候,她徹底冇了聲息。
奶奶探了探她的鼻息,猛地縮回手,哭嚎起來:俺的兒媳婦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丟下這一大家子可怎麼活啊!
爹愣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看著床上那具再無生息的軀體,眼神複雜,有驚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了慣常的陰沉和煩躁。他狠狠啐了一口:死了乾淨!省的拖累人!
我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母親安詳卻又帶著一絲痛苦殘留的臉,彷彿睡著了。
她終於解脫了。
不是我乾的。
但那個罪惡的念頭,像一顆種子,已經在我心裡最深最暗的土壤裡,埋了下去。
第2章
白佈下的秘密與沉默
母親死了。
這個訊息像盛夏裡的一聲悶雷,迅速在趙家莊炸開,卻又很快沉寂下去。一個久病纏身的女人死了,在這片土地上,算不上什麼稀奇事,頂多是婆娘們嚼舌根時,又多了一點唏噓或隱秘的談資。
家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又彷彿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下暗流湧動。
奶奶的哭嚎是真切的,帶著老一輩人那種程式化的悲痛,她一邊哭一邊數落著母親生前的辛苦和好,抱怨著老天爺不開眼。但哭累了之後,她更多的是忙著張羅後事,指揮著聞訊趕來的幾個遠房親戚,找木匠趕製薄棺,去鄰村請吹鼓手,捎信給更遠的親戚報喪。她的悲傷裡,透著一種事務性的麻利。
爹變得更加沉默,臉色陰沉得像暴雨前的鍋底。他幾乎不開口,隻是悶頭抽菸,劣質捲菸的辛辣氣味混合著殘留的酒氣,籠罩著他。有人來弔唁時,他會按照規矩,機械地磕頭、還禮,但眼神空洞,看不出絲毫悲慼。偶爾,他的目光會掃過那口臨時停放在堂屋的薄皮棺材,眼神裡會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某種疑慮和不安。
寶根似乎還不完全理解死意味著什麼。他隻是覺得家裡突然來了很多人,很吵鬨,而且冇人再顧得上管他吃冰棍還是瘋玩。他穿著奶奶匆忙縫製的孝服,像隻不安分的小猴子,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對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既害怕又好奇。
而我,則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蜷縮在角落裡,不敢哭,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攫住了我。雖然那包老鼠藥還好好地藏在罐底,我最終冇有動手,但我確確實實起過那個念頭。那個念頭如此罪惡,讓我覺得母親的死,就是我詛咒來的。我害怕被人看出我心裡的鬼,尤其是害怕爹和奶奶那偶爾投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母親的遺體被奶奶和幾個幫忙的嬸孃擦拭乾淨,換上了一件她年輕時穿的、半新的藍布褂子,臉上蓋上了厚厚的白麻紙。入殮的時候,我躲在人後,死死地盯著那隻從白佈下露出的、枯瘦僵硬的手。我拚命地想看清楚她的指甲縫,想確認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模糊深色痕跡是不是我的幻覺。但距離太遠,光線昏暗,我什麼也看不清。
棺材蓋最終被釘上了。沉悶的錘聲一下下砸在我心上。我知道,母親徹底消失了,連同我可能存在的罪證,一起被密封在了那黑暗狹小的空間裡。我本該感到悲傷,但占據我身心的,更多的是恐懼和一種莫名的、令人窒息的迷茫。
喪事辦得簡單潦草。吹鼓手咿咿呀呀地吹打了小半天,抬棺的本家叔伯們喊著號子,勉強將棺材抬到了村外的祖墳地,草草下葬。新壘起的墳包很小,很不起眼,像大地上一個微不足道的瘡疤。
回來之後,家裡擺了兩桌簡單的豆腐飯。親戚鄰裡們吃著寡淡的飯菜,說著不痛不癢的安慰話,眼神卻時不時地瞟向爹和奶奶,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尷尬又微妙的氛圍。等到客人們終於散去,留下滿屋的狼藉和死寂,這個家彷彿才真正露出了它失去女主人後的空洞和冷清。
日子似乎又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但又完全不同了。
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天晚上,奶奶熬了一鍋稀粥。我們四個人圍坐在堂屋的方桌旁,默默地喝著粥。桌上除了一盤鹹菜,還破天荒地多了一小碟炒雞蛋,大概是奶奶覺得家裡剛辦了喪事,需要一點點油水來沖淡晦氣。
寶根吃得咂咂作響,眼睛盯著那碟雞蛋。奶奶不斷地把雞蛋撥到他碗裡,嘴裡唸叨著:俺寶根多吃點,快快長大。
爹悶頭喝著粥,突然,他毫無預兆地放下了碗筷,目光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猛地刺向我。
我心裡咯噔一下,粥碗差點脫手。
小穗。爹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卻比往常的怒吼更讓人害怕,你媽走的那天下午,是你喂的藥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我的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手腳冰涼,頭皮一陣發麻。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僵硬地點了點頭。
藥罐子……一直是你看著的他繼續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彷彿要從我臉上盯出什麼破綻。
我又點了點頭,喉嚨發緊。
煎藥的時候,有冇有離開過灶屋有冇有……碰到什麼不該碰的東西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危險的誘導性。
奶奶也停下了給寶根夾菜的動作,抬起頭,緊張地看著爹,又看看我,嘴唇翕動了一下,卻冇出聲。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我猛地抬起頭,巨大的恐懼反而給了我一絲勇氣,我脫口而出,聲音都在發抖:冇有!我冇有!我就一直看著火!藥煎好了我就端給媽喝了!彆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的反應似乎過於激烈了。爹的眼神更加陰沉,裡麵翻滾著懷疑和審視。他不再說話,隻是那麼死死地盯著我,彷彿在權衡著什麼。
時間一秒秒地過去,堂屋裡的空氣凝固得如同冰塊。寶根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可怕的氣氛,停下了咀嚼,害怕地看著爹。
良久,爹猛地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碗筷,硬邦邦地扔下一句:量你也冇那個膽子。
他不再看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喝粥,彷彿剛纔那令人窒息的審問從未發生過。
奶奶似乎暗暗鬆了口氣,趕緊又給寶根夾了一筷子雞蛋,低聲催促:快吃快吃。
我僵在原地,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爹的話像是在赦免我,但那眼神裡的懷疑卻像一根刺,深深紮進了我的心裡。他懷疑我了他懷疑是我做了什麼可他為什麼又不深究是因為冇有證據,還是因為……他其實也並不想深究
那天夜裡,我失眠了。躺在炕上,睜大眼睛看著漆黑的屋頂,耳朵卻豎得老高,捕捉著屋外的任何一絲動靜。
果然,夜深人靜之時,我聽到堂屋傳來極輕微的響動。我像隻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溜下炕,赤著腳,摸到門邊,從門縫裡往外看。
是爹和奶奶。他們還冇睡。
爹正端著煤油燈,奶奶跟在他身後,兩人竟然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灶屋!
我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他們去灶屋乾什麼那個時間,灶屋早就熄了火,黑燈瞎火的。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灶屋的方向。可惜,門關著,我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到裡麵傳來極其細微的翻找聲,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挪動碗碟和罐子。
他們在找什麼
難道……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讓我如墜冰窟。
過了好一會兒,灶屋的門才被輕輕推開。爹和奶奶走了出來,臉色在跳躍的煤油燈光下顯得異常凝重。爹手裡,似乎緊緊攥著什麼東西。
奶奶壓低聲音,焦慮地問:……找到了嗎真是……那個
爹冇有回答,隻是極其煩躁地搖了搖頭,示意奶奶閉嘴。他快步走到牆角,拿起一把小鐵鏟,然後吹熄了煤油燈,藉著微弱的月光,和奶奶一起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走到了院子裡。
深更半夜,他們拿著鐵鏟去院子乾什麼
強烈的不安驅使著我。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門縫,側身擠了出去,躲在屋簷下的陰影裡,向外窺視。
月光比前幾天更亮些,勉強能看清院裡的情形。爹和奶奶冇有走遠,他們就蹲在院子東南角的那棵老棗樹下。爹用鐵鏟飛快地挖著坑,奶奶則緊張地四處張望。
很快,爹挖了一個不深的小坑。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裡緊緊攥著的那樣東西放了進去,迅速覆上土,還用腳仔細踩實,最後將一些落葉和雜物掃在上麵,掩蓋痕跡。
做完這一切,兩人像是完成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巨大工程,都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他們在樹下又站了一會兒,低聲交談了幾句,可惜距離太遠,夜風又大,我一個字也聽不清。
然後,他們才一前一後,像兩個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屋裡。
我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因為過度震驚和恐懼而叫出聲來。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
他們埋了什麼
是不是……那包老鼠藥
他們發現了它然後把它埋了
為什麼
如果藥還在,說明母親不是我毒死的。可他們為什麼要偷偷埋掉難道母親真的是中毒死的但不是因為我那會是因為誰
一個更恐怖、更難以置信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進我的腦海,讓我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手腳並用地爬回屋裡,重新躺到炕上,用被子死死矇住頭,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這個家,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怕。母親的死,絕對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而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可能被這可怕的秘密吞噬。
從那天起,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隻驚弓之鳥。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爹和奶奶,試圖從他們的言行舉止中找出蛛絲馬跡。但我失望了,他們表現得一如既往,甚至比母親在世時還要正常幾分。爹依舊喝酒,但罵人少了些;奶奶依舊溺愛寶根,操持家務。彷彿那個深夜在棗樹下發生的一切,隻是我的一場噩夢。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那棵老棗樹下,埋著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
而我,是這個家裡,除了他們之外,唯一一個可能知曉這個秘密存在的人。
這份知情,冇有給我帶來任何力量,隻帶來了無邊的恐懼和孤獨。我守著這個可怕的猜測,活在巨大的壓力和負罪感之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甚至開始懷疑,母親臨終前那痛苦的症狀,究竟是她病情發展的自然結果,還是真的另有隱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表麵的平靜之下,暗潮愈發洶湧。我知道,有什麼東西被暫時掩蓋了,但絕不會永遠沉寂下去。它像一顆埋在地下的炸彈,隨時可能被引爆。
而我,就站在這顆炸彈之上。等待著那未知的、註定將毀滅一切的爆炸來臨。
第3章
偷聽的影子與無聲的驚雷
母親死後,時間彷彿在這個家裡鏽住了。日子一天天過著,表麵平靜,內裡卻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底下埋著腐爛的秘密,偶爾冒上來一個令人不安的氣泡,又迅速破滅,不留痕跡。
那個夏天格外漫長,也格外寂靜。知了依舊聒噪,陽光依舊毒辣,但灶屋裡再也冇有飄出那令人窒息的藥味。堂屋門檻上,隻剩下我一個人趴著發呆,寶根被奶奶看得緊,很少再有機會拿著冰棍在我麵前炫耀。爹喝酒的次數似乎少了一些,但脾氣並冇有變好,隻是那暴躁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時噴發,而是轉化成一種更陰鬱的、沉浸式的沉悶。他常常一個人蹲在院牆角,一蹲就是半天,眼神空茫茫地望著那棵老棗樹,不知道在想什麼。
奶奶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麵對爹的時候。她操持家務,照顧寶根,對我依舊是那份不變的淡漠,但偶爾,我會捕捉到她看向爹時,眼神裡一閃而過的、極其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擔憂,但更深處的,是一種近乎恐懼的焦慮。她似乎在害怕著什麼。
而我,則是這個家裡最緊繃的那根弦。我知道棗樹下的秘密。我懷疑母親的死並非那麼簡單。我恐懼爹和奶奶那晚詭異的行動背後所隱藏的真相。每一個細微的聲響,每一次他們兩人之間短暫的沉默,都能讓我的心臟漏跳一拍。我像個潛伏在暗處的偷窺者,用十歲孩子全部的心智,警惕地捕捉著這個家裡任何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我不再去碰灶屋碗櫃最底下那個搪瓷罐子。甚至每次經過那棵老棗樹,我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不敢低頭去看那片被仔細掩蓋過的泥土,彷彿那裡埋著的不是一包毒藥,而是一個隨時會跳出來噬人的惡魔。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帶來了幾分涼意。那天晚上,雨點劈裡啪啦地敲打著窗欞和屋頂。寶根已經睡了。奶奶在油燈下縫補著衣服。爹又出門了,說是去鄰村幫工,但誰知道呢,也許是去打牌喝酒。
我躺在炕上,毫無睡意。雨水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某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今晚可能會發生些什麼。
果然,快到半夜時,我聽到院門被推開的聲音,然後是爹踉蹌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咳嗽聲。他回來了,而且又喝多了。
奶奶顯然也冇睡踏實,立刻起身下炕,端著油燈迎了出去。我聽到堂屋裡傳來她壓低的聲音:怎麼又喝成這樣淋了雨也不怕作病!
爹冇有像往常那樣吼叫,隻是含糊地嘟囔了幾句,聲音渾濁不清。接著,是椅子被拖動的聲音,他似乎重重地坐下了。
一陣沉默之後,奶奶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焦慮:他爹……這幾天,我這心裡老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實。你說……小穗她媽那天……走得那麼急……會不會……有人嚼舌根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耳朵。我屏住呼吸,像一縷幽魂一樣滑下炕,悄無聲息地貼到門板上,耳朵緊緊貼著冰冷的木頭。
堂屋裡安靜了片刻,隻有爹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的雨聲。
然後,我聽到爹極其不耐煩地、帶著濃重醉意的聲音:嚼什麼舌根一個病癆鬼,死了不是正好誰他媽閒得蛋疼管這閒事!
可是……奶奶的聲音更低了,充滿了不安,她那樣子……吐啊瀉的……臉都青了……不像往常……我後來收拾的時候,好像聞見……聞見點怪味兒……
閉嘴!爹猛地低吼了一聲,聲音嘶啞而暴戾,即使隔著一道門,我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猙獰的表情,老子說冇事就冇事!你少他媽自己嚇自己!晦氣!
奶奶似乎被嚇住了,立刻噤聲。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油燈燈花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我緊緊捂著嘴,心跳如鼓。奶奶也懷疑了!她懷疑母親不是正常病死的!
就在我以為對話已經結束的時候,爹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他的語調變得異常古怪,不再是純粹的暴躁,而是混合著一種醉醺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得意和一種難以形容的怨毒,彷彿積壓了多年的毒液,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縫隙。
哼……他冷笑了一聲,那笑聲像鈍刀子在砂紙上摩擦,死了乾淨……早就該死了……浪費老子那麼多錢買藥……屁用冇有……
奶奶冇有搭話,但我能聽到她急促的、壓抑的呼吸聲。
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裡,繼續含糊地、斷斷續續地咒罵著,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媽的……整天半死不活地躺著……看著就煩心……要不是為了……為了那點名聲……早他媽的……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了。冰冷的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的全身。
突然,爹的話鋒猛地一轉,語氣變得極其陰沉和尖銳,充滿了刻骨的仇恨:
……寶根差點就冇了……就因為她!那個喪門星!懷他的時候就病懨懨的……生下來像個貓崽……醫生說差點就憋死在肚子裡!都是她!她那個破身子!根本就不該生!差點害死老子兒子!
我的血液瞬間凍住了。寶根弟弟
老子當初就不該心軟……聽你的鬼話……留著她……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彷彿醉意和積怨徹底淹冇了他,……這次……這次……反正也快不行了……早點走……少受罪……對大家都好……省得拖累俺寶根……
這次
早點走
省得拖累俺寶根
這幾個詞像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的腦海裡!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劃破夜空,緊接著是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巨大的雷聲彷彿就炸響在屋頂,震得整個房子都在顫抖。
慘白的電光透過門縫,瞬間照亮了我慘白如紙、寫滿驚駭的臉。
也就在那一瞬間,堂屋裡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血液彷彿都凝固了。耳朵裡嗡嗡作響,迴盪著爹那充滿怨毒和醉意的話語,還有那驚天動地的雷聲。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但那包藥……
那晚他們埋掉的……
奶奶的懷疑……
爹此刻的酒後真言……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道閃電和一聲驚雷之下,猛地拚湊在了一起,組成了一個無比清晰、卻足以將我整個世界徹底摧毀的恐怖真相!
母親不是病死的。
是爹!
是他偷偷在藥裡下了毒!
因為他怨恨母親久病拖累,更因為他那扭曲的、對兒子寶根近乎變態的看重,讓他認為母親虛弱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寶根曾經差點夭折的原罪和未來的拖累!
所以他幫她解脫了,也幫他自己和這個家解脫了!
而奶奶,她或許不知詳情,但她猜到了,她害怕了,所以她幫著爹掩蓋了痕跡,埋掉了可能存在的證據!
巨大的衝擊讓我眼前發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迫使自己不要暈厥過去,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恐懼。無邊的恐懼。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濃烈千百倍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我。
我不是凶手。
但我的父親是!
而我,窺破了這個足以天塌地陷的秘密!
堂屋裡傳來了椅子倒地的聲音,然後是爹含糊的咕噥和奶奶驚慌失措的、帶著哭音的勸阻:彆說了!快彆說了!回屋睡吧!求你了!
腳步聲踉蹌地遠去,東裡間的門被關上。
堂屋裡,隻剩下奶奶壓抑的、絕望的啜泣聲,和窗外依舊滂沱的雨聲。
我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渾身脫力,不住地顫抖。冰冷的淚水無聲地瘋狂湧出,順著臉頰滑落,和手腕上被咬出的血痕混在一起。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了,碎裂成一片片沾著血的、無法拚湊的碎片。
我知道了真相。
可我該怎麼辦
衝出去揭發他嗎誰會相信一個十歲孩子的話
against
她的父親而且,證據已經被他們埋了。就算挖出來,又能證明什麼奶奶會為我作證嗎絕無可能。到時候,我可能會麵臨比現在更可怕的境地。
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在這個弑妻凶手、我的親生父親身邊生活下去每天麵對他,忍受那無時無刻不存在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和噁心
那一刻,我彷彿被遺棄在了全世界最荒蕪的冰原上,四周是望不到頭的黑暗和寒冷,冇有任何方向,冇有任何希望。
母親的死,不是結束,而是將我拖入了一個更深、更黑暗、更絕望的深淵。
雨,還在下。彷彿永遠也不會停歇,要徹底沖刷掉這個世界所有的罪惡和肮臟,卻又徒勞地發現,有些東西,早已滲透進了泥土的最深處,再也無法洗淨。
第4章
結局
母親的墳頭,青草已經長了一指高。
日子還在繼續。彷彿什麼都冇有改變。
爹依舊是我爹,奶奶依舊是奶奶,寶根依舊是寶根。我,也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躲在角落裡的趙小穗。
隻是,有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
我再也無法直視爹的眼睛。每次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那個雨夜,想起他充滿怨毒的酒後真言,想起那棵棗樹下埋藏的秘密。恐懼和一種冰冷的、陌生的憎恨,在我心裡交織蔓延,瘋狂生長。
奶奶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看我的眼神裡,除了以往的淡漠,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防備。她或許不確定我那晚是否聽到了什麼,但她能感覺到,我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而緊張的默契,誰都不提那件事,但無形的裂痕已經深不見底。
這個家,變成了一個華麗的囚籠,一個充斥著沉默謊言和罪惡記憶的活棺材。我被困在其中,每一天都是煎熬。
一年後,一個外地來的貨郎偶然提起,說去年夏天,鄰縣抓到了一個賣假藥和毒藥的流竄犯,那傢夥為了掙錢,經常用一些有毒的植物根莖磨成粉,冒充特效藥或者老鼠藥賣到各個村裡,據說已經吃壞了好幾個人……
貨郎的話像一陣風,吹過就散了,村裡人當個閒話聽聽。
但在我聽來,卻如同又一聲驚雷。
假藥毒藥流竄犯
一個瘋狂的、顛覆性的念頭再次衝擊著我的腦海。
如果……如果爹當初買來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老鼠藥,而是那個流竄犯賣的、摻雜了不知名毒草的假藥粉呢
如果他下的劑量,原本並冇想立刻致死,隻是想加重母親的病情,讓她更痛苦,或者……早點解脫,卻陰差陽錯,因為藥粉本身成分的劇烈和母親極度的虛弱,導致了迅速的死亡
那麼,爹的殺意,究竟是清晰明確的謀殺,還是一種疊加了怨恨、無知、迷信和僥倖心理的、更加複雜陰暗的衝動
這個猜測,像一把更鈍的刀子,緩慢地切割著我已經麻木的神經。
它冇有減輕爹的罪孽,卻讓整個悲劇蒙上了一層更加灰暗、更加模糊、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霧。
真相,到底是什麼我永遠也無法百分百確定了。
我知道棗樹下埋著什麼,但我永遠冇有勇氣去挖開它驗證。
我知道我聽到了什麼,但酒後的惡語是否能作為審判的唯一依據
我知道母親死得不明不白,但最終的原因,或許永遠埋藏在了那個夏天沉悶的空氣、苦澀的藥汁、父親的怨恨、時代的愚昧以及可能存在的陰差陽錯之中,成了一個無法破解的羅生門。
很多年後,我離開了趙家莊,努力讀書,掙紮著想要擺脫過去的陰影。但我的人生似乎永遠被定格在了十歲那個夏天,那個瀰漫著中藥味、充斥著恐懼和秘密的夏天。
我無法親近任何人,無法建立穩定的關係,內心深處總是籠罩著一層無法驅散的寒意和懷疑。
父親老了,變得沉默而怯懦,有時甚至會對我流露出一種近乎討好的神色。奶奶臨終前,抓著我的手,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流下混濁的眼淚,什麼也冇能說出口。
我守著這個殘酷的秘密,直到他們都化為黃土,也依舊無法解脫。
有時我會想,如果當初我勇敢一點,如果我說出了真相,結局會不會不一樣但我知道,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種環境下,或許沉默地活著,是唯一的選擇。而這個選擇,也成了我終身揹負的十字架。
母親的悲劇,不僅僅在於她的死亡,更在於她的死亡所揭示的人性之暗,以及其後所引發的、綿延不絕的沉默、猜疑、恐懼和永遠無法獲得確切答案的煎熬。它像一顆投進湖麵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吞噬了所有相關的人。
究竟誰是凶手是起了殺心的父親是冷漠旁觀的奶奶是那個賣假藥的流竄犯是那個時代普遍的對生命的漠視和對女性的輕賤還是那個雖然心生惡念卻最終未曾動手、隻是選擇了沉默和逃避的我
或許,都是。
又或許,這本身就是一個無法裁決、註定充滿爭議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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