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年頭當渣男都能當出流量密碼了。
我叫餘苗苗,我爸叫餘建設。我們就是個普通家庭,住在老城區那種牆皮掉得比頭皮屑還快的破樓裡。我媽王美蘭,在超市當收銀員,嗓門大,心腸軟,一輩子就圍著我爸和我這個女兒轉。
我爸呢以前在廠裡是個小技術員,後來廠子黃了,他就一直在打零工,開過出租,送過快遞,冇個長性。唯一的本事,可能就是那張能說會道的嘴。我媽總說他年輕時多帥,多有才華,可惜了。可惜啥我看就是運氣不好加上眼高手低。
出事那天,天熱得像個蒸籠。我大學剛畢業,在家啃老準備考公,正對著申論題抓耳撓腮。手機突然瘋了似的震動,是我們高中同學群,平時死氣沉沉的,那天炸了鍋。
臥槽！苗苗！這是不是你爸！
餘苗苗快看視頻！鏈接在這！
你爸……挺會玩啊！
旁邊那女的是誰不像你媽啊！
我點開那個鏈接,手有點抖。畫麵很晃,畫素也不高,一看就是路人偷拍的。背景是我們家附近那個挺有名的快捷酒店大門。我爸餘建設,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灰T恤,正跟一個年輕女人拉扯。那女人穿著條緊身紅裙子,身段不錯,臉被拍得有點糊,但能看出挺年輕,頂多三十出頭。
我爸的臉漲得通紅,不是害羞,是激動。他扯著嗓子喊：曉柔！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幫個忙而已！
那個叫曉柔的女人聲音尖利,帶著哭腔：餘建設！你當我瞎啊！普通朋友開房開房幫什麼忙！幫忙生兒子嗎！
你小聲點！彆嚷！不是開房！是……是談點事！我爸急得要去捂她的嘴。
談事開鐘點房談事餘建設你個王八蛋！我為你離了婚,你就這麼對我！女人猛地推了他一把,我爸踉蹌後退,差點摔倒。
周圍已經有人駐足圍觀,指指點點。我爸臉上掛不住,聲音也大起來：林曉柔！你講點道理！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我有老婆孩子！我們不可能的！
不可能那你睡我的時候怎麼不說不可能花我錢的時候怎麼不說不可能！林曉柔歇斯底裡,衝上去就抓我爸的臉。
潑婦！瘋子！我爸狼狽地躲閃,用手臂擋著臉,衣服被扯開了口子。
視頻到這裡戛然而止。拍攝的人還特意給了個特寫,我爸臉上那幾道新鮮的血痕,和他那副又氣又急又慫的表情,清晰無比。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血直往頭上湧,耳朵裡全是嗡嗡聲。我爸婚外情還被當街抓包拍下來了視頻都傳到同學群裡了
操！
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衝進客廳,我媽正在看電視,手裡還剝著毛豆。
媽！我聲音都劈叉了。
我媽被我嚇了一跳：怎麼了苗苗一驚一乍的題做不出來了
我把手機懟到她麵前,螢幕還停留在那個視頻的結束畫麵。我媽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一點點睜大,手裡的毛豆啪嗒掉在地上。
這……這是……建設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色瞬間慘白。
對！就是你的好老公！我氣得渾身發抖,餘建設！他出軌了！被人家小老婆堵酒店門口了！全拍下來了！我同學都知道了！估計全城都他媽快知道了！
我媽像是冇聽見我的話,眼睛死死盯著螢幕,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然後,她身子一軟,直接癱倒在沙發上。
媽！我撲過去,拚命晃她,媽你彆嚇我！媽！
我媽緊閉著眼,胸口劇烈起伏,隻有出的氣冇有進的氣。我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掐人中,拍背。好半天,她才緩過一口氣,眼淚洶湧而出,無聲地淌著,身體蜷縮成一團,像隻受傷的蝦米。
就在這時,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響起。
我爸回來了。
我騰地站起來,像顆炮彈一樣衝到門口。門一開,我爸那張被抓花的臉出現在眼前,頭髮淩亂,衣服也皺巴巴的,一臉疲憊和晦氣。
餘建設！我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他。
我爸看到我,又看到沙發上無聲流淚的我媽,臉色更難看了,眼神躲閃：苗苗……我……你媽她……
你他媽還有臉回來！我操起門邊的拖把,劈頭蓋臉就朝他打過去,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老混蛋！你對得起我媽嗎！你對得起這個家嗎！
我爸冇防備,被我結結實實打了幾下,痛得直叫喚：苗苗！住手！你聽爸說！不是那樣的！
不是哪樣視頻都拍得清清楚楚！你被那小三抓得滿臉花！還狡辯！我瘋了似的追著他打,拖把杆子敲在他背上、胳膊上,我讓你騙我媽！讓你在外麵找女人！讓你丟人現眼！
我爸狼狽地躲到餐桌後麵,桌子椅子撞得叮噹響。苗苗！你冷靜點！我是被人坑了！那女的是個瘋子！我跟她真的冇什麼！
冇什麼冇什麼人家為你離婚！冇什麼人家堵你開房！冇什麼人家罵你花她錢！我每一句質問都伴隨著一下重擊,餘建設！我告訴你！我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拚命！
我媽終於哭出聲來,嘶啞地喊著：彆打了……苗苗……彆打了……讓他滾……讓他滾……
我爸靠著牆喘粗氣,臉上又是汗又是血印子,看著我媽,眼神複雜,有愧疚,有無奈,也有點破罐子破摔的煩躁。美蘭……我……我對不起你……但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滾！我媽抓起一個靠枕狠狠砸過去,用儘了全身力氣,餘建設！你給我滾！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你！
我爸被砸得一愣,看著我們娘倆,一個哭得撕心裂肺,一個恨不得殺了他,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冇說,頹然地抹了把臉,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門關上。屋子裡隻剩下我媽壓抑不住的痛哭和我粗重的喘息。
我以為事情到這兒,已經是地獄模式了。我爸身敗名裂,淨身出戶（雖然他也冇啥財產）,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日子苦點,但至少清淨。
我太天真了。
接下來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
那個抓姦視頻,以驚人的速度在本地論壇、微信群、短視頻平台蔓延開來。標題一個比一個驚悚：
勁爆！中年男出軌被情人當街暴打！血淚控訴！
鳳凰男現形記！吃軟飯還劈腿,原配哭暈！
全網圍觀！捉姦現場堪比動作大片！
我爸餘建設那張被抓花、又慫又急又狼狽的臉,和他那句經典的我們就是普通朋友！幫個忙而已！徹底火了。成了表情包,成了鬼畜素材,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
起初是嘲諷和謾罵。
這老男人真噁心！
軟飯硬吃,還他媽劈腿臉呢
心疼原配和女兒！
這演技,奧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
接著,畫風開始詭異起來。
雖然但是……這大叔被撓的樣子……有點可憐又好笑
哈哈哈,那句‘幫個忙而已’承包了我一天的笑點！
隻有我覺得這大叔挺真實嗎被抓包就是這副慫樣啊！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強！
扒出來了！那女的也不是省油的燈！據說是個離異帶娃的,之前就纏著好幾個男的！
臥槽！反轉難道是仙人跳
然後,有人開始考古。扒出了我爸當年在廠裡的技術能手證書（雖然是二十年前的）,扒出了他曾經在某次社區活動中見義勇為（其實就是拉了個差點摔倒的老太太）,甚至扒出了他年輕時一張模糊的證件照,硬說長得像某個過氣港星。
輿論風向,在短短幾天內,完成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這麼一看,餘大叔其實挺帥的
那個林曉柔一看就心術不正！大叔是被壞女人纏上了吧
就是普通朋友幫個忙,被瘋女人鬨成這樣,大叔太慘了！
原配雖然可憐,但感覺管老公太嚴了男人壓力大啊！
求餘大叔開個直播！我們想聽你說說真相！支援你！
我拿著手機,看著那些評論,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把新買的手機砸了。真相真相就是他餘建設管不住褲腰帶！他活該！他罪有應得！這些網友腦子被驢踢了嗎同情一個出軌渣男
更魔幻的還在後麵。
我爸,那個剛剛被我和我媽掃地出門、身無分文、隻能暫時窩在他一個跑長途貨車的老表弟駕駛室裡的餘建設,居然真的接到了一家本地小網紅經紀公司的電話！
您好,餘先生嗎我們是‘星光閃耀’MCN的。看到您的視頻了,熱度非常高！我們覺得您非常有潛力！想邀請您來公司談談,看有冇有合作的可能直播或者短視頻,您看……
我爸一開始以為是詐騙電話,直接掛了。對方鍥而不捨,打了三四次。我爸半信半疑,把這事告訴了他表弟。他那個表弟是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主兒,一拍大腿：哥！去啊！為啥不去你現在還有啥可輸的萬一火了呢有錢賺！氣死那個瘋女人！
我爸估計也是走投無路了,加上被網友那些支援弄得有點暈乎,腦子一熱,真去了。
結果就是,他簽了。簽了一份據說條件很一般的短約,成了他們公司旗下的一名藝人。藝名就叫建設大叔。
當我知道這個訊息時,我爸的第一場直播預告已經發出去了。平台就是當下最火的那個短視頻APP,直播間標題赫然寫著：‘幫個忙’當事人建設大叔在線澄清！聊聊那些被誤解的普通朋友！
澄清澄清你媽個頭！
我肺都要氣炸了。我衝到那個破舊的貨車停車場,找到那輛臟兮兮的大貨車。我爸正蹲在車頭旁邊,拿著個破手機,緊張兮兮地看直播預告下麵的評論。
餘建設！我衝到他麵前,恨不得給他一耳光,你要不要臉你還真要去直播你嫌丟人丟得不夠大嗎！
我爸嚇了一跳,手機差點掉地上。他抬起頭,幾天不見,憔悴了很多,鬍子拉碴,眼袋很重,但眼神裡卻有種詭異的、帶著點希冀的光。
苗苗……他有點侷促地站起來,我……我就是想說說清楚……網上傳得太邪乎了……再說……人家給錢……他聲音越說越小。
給錢為了點錢你就把臉徹底扔地上踩了是吧你澄清什麼澄清你怎麼跟‘普通朋友’開房澄清你怎麼花那個林曉柔的錢餘建設！我媽還在家裡躺著！你還有冇有點良心！我指著他的鼻子罵,唾沫星子都濺到他臉上。
我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被我罵得抬不起頭,但還是梗著脖子嘟囔：我……我跟你媽的事,我會處理……但直播這個……合同都簽了……不去要賠錢的……很多錢……
賠死你活該！我氣得渾身發冷,行！你去！你去丟人現眼！從今以後,我餘苗苗冇你這個爸！我媽也冇你這個丈夫！你愛怎麼作怎麼作！
我撂下狠話,轉身就走,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我爸在後麵喊了我兩聲,我冇回頭。
晚上八點,我守著那個直播間。心裡堵得慌,但還是忍不住點進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放出什麼屁來。
直播間名字改了,叫建設大叔的真心話。開播瞬間,在線人數就衝到了兩萬多,還在瘋狂上漲。彈幕刷得飛起：
來了來了！大叔加油！
前排圍觀‘幫個忙’名場麵當事人！
大叔彆緊張！我們支援你！
求還原現場真相！
原配女兒來了嗎
刷個火箭給大叔壓壓驚！
我爸出現在鏡頭前。他顯然被這陣勢嚇到了,坐在一張簡陋的摺疊椅上,背景是一塊印著公司logo的藍色幕布。他侷促不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臉上那幾道抓痕還冇好利索,在打光下特彆顯眼。
呃……大……大家好……我是餘建設……他聲音乾澀,緊張得直咽口水。
彈幕瞬間更瘋狂了：
哈哈哈大叔好緊張！
建設大叔好！
大叔彆怕！我們不吃人！
快說說那個‘普通朋友’的事！
旁邊一個畫外音（估計是助理或者經紀人）在引導：大叔,跟大家打個招呼,然後聊聊那天的誤會吧大家都關心著呢。
我爸深吸一口氣,努力鎮定下來：那……那天的事……就是個誤會……他眼神飄忽,不敢直視鏡頭,我跟林曉柔……林小姐,真的就是認識不久的朋友……她……她家裡有點困難,我這個人……就是熱心腸,看她一個女人不容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幫到酒店去了一條醒目留言（花錢的）飄過螢幕,引起一片哈哈哈的彈幕。
我爸臉漲得更紅了,急忙擺手：不是不是！那天是……是她心情不好,約我出來說說話……那地方……就是個喝茶的地方……真的……我冇想到她會……她會那麼激動……還動手……他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傷,我……我是有家庭的人,我很愛我老婆……我女兒……他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哽住了。
我盯著螢幕,心裡冷笑：演,接著演。
我對不起我老婆……對不起我女兒……我爸的聲音真的帶上了哭腔,眼圈也紅了,我……我就是太糊塗了……不懂得拒絕人……好心幫個忙,幫出這麼大個麻煩……搞得家都冇了……老婆恨我……女兒不認我……他越說越傷心,眼淚真掉下來了。不是那種嚎啕大哭,就是一箇中年男人憋屈又懊悔的默默流淚。
他這眼淚一出,彈幕瞬間變了風向：
啊……大叔哭了……
感覺大叔是真的後悔了……
唉,心軟的老實人容易吃虧啊！
那個姓林的女人太狠了！把大叔害成這樣！
大叔彆哭！我們挺你！
禮物刷起來！給大叔一點溫暖！
火箭、跑車、嘉年華……各種虛擬禮物開始刷屏。在線人數突破了十萬。
我爸看著那些禮物特效和滾動的支援彈幕,明顯懵了,連哭都忘了,呆呆地看著螢幕：謝……謝謝……謝謝大家……謝謝……我……他語無倫次。
那個畫外音適時提醒：大叔,跟大家說說你現在的打算吧
我爸抹了把臉,眼神茫然又帶著點被趕鴨子上架的無奈：打算我……我就想好好工作……想辦法……彌補我老婆孩子……可是……現在工作也丟了……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開直播……也是想……掙點錢……好歹……給她們娘倆一點補償……雖然我知道……她們可能不稀罕……他又低下頭,肩膀垮著,整個人透著一種走投無路的頹喪。
大叔加油！我們幫你！
大叔賣貨吧！我們買！
支援大叔創業！
缺什麼我們眾籌！
大叔開個小店吧！我們捧場！
彈幕徹底被支援和出主意淹冇了。我看著螢幕上那個頹唐流淚、被網友瘋狂打賞和鼓勵的男人,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荒誕得像一出黑色喜劇。一個因為出軌被抓而社死的人,轉眼間,因為他的慘和慫,變成了被全網心疼、支援的老實大叔
這世界怎麼了
我爸的直播首秀,在一片心疼大叔、支援大叔、大叔加油的呼聲中落幕了。據說打賞分成到手就有兩萬多塊。
他,餘建設,一個年過半百、失業、出軌、被趕出家門的男人,一夜之間,成了本地小有名氣的網紅——建設大叔。
我媽知道這事後,又暈過去一次。醒來後,她整個人都木了,不哭不鬨,隻是眼神空空的,整天對著窗戶發呆,飯也吃不下幾口。我除了乾著急,拚命複習考公,彆無他法。家裡的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
我爸那邊,卻像坐上了火箭。
經紀公司嚐到了甜頭,開始給他策劃人設。核心就是：知錯能改、老實巴交、被壞女人坑慘了、努力想挽回家庭卻屢屢碰壁的中年悲情男。
他們給他拍短視頻。
場景一：他在寒風裡（雖然是春天,但加了特效）蹲在路邊,麵前擺著個牌子：招工,啥活都乾。配上悲情的背景音樂。彈幕：大叔太慘了！
心疼！
大叔來我工地吧！。
場景二：他笨手笨腳地學做飯（炒個雞蛋都能糊鍋）,對著鏡頭歎氣：也不知道美蘭和苗苗吃飯了冇……
彈幕：淚目！
大叔想家了！
大叔加油！學會做飯挽回老婆的心！
場景三：他坐在破舊的出租屋裡（公司租的）,對著鏡頭念網友寫的給老婆的道歉信,念得磕磕巴巴,老臉通紅。彈幕：哈哈哈大叔好可愛！
真誠是必殺技！
嫂子快原諒大叔吧！
他的人氣越來越高。粉絲主要是三四十歲的家庭主婦和一些覺得他真實、不裝的年輕人。她們在他身上投射了某種對迷途知返男人的寬容和救贖欲。
直播也成了常態。他不再提林曉柔那破事,主要是嘮嗑,講點過去的經曆（被包裝成懷舊和感慨人生）,或者展示他笨拙的生活技能（翻車現場更吸粉）。打賞和帶貨提成源源不斷。他甚至開始接一些本地小商家的推廣,賣點拖把、洗潔精、土雞蛋什麼的。
每次看到他出現在各種推廣海報上,或者直播裡生硬地念著廣告詞,我就一陣反胃。尤其是當我在超市貨架上,看到他代言（其實就是拍了個短視頻）的一款廉價醬油時,差點冇把購物車掀了。
我和我媽成了他悲情故事裡被反覆提及、卻永不迴應的背景板。網友們天天在直播間催：
大叔今天去看老婆女兒了嗎
嫂子原諒大叔了嗎
苗苗還在生氣嗎大叔要多努力啊！
我媽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她開始看心理醫生,也試圖找點事情做分散注意力,在社區幫忙做點手工。但網紅餘建設老婆這個身份像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走到哪裡都有人用或同情或探究的眼光看她。她變得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封閉。
唯一的好訊息是,我考公筆試過了,麵試也發揮得不錯。拿到錄取通知那天,我媽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真心的笑容。我們娘倆去小飯館吃了頓好的慶祝。飯桌上,我媽猶豫了很久,纔開口：
苗苗……你爸……他托人……送了張卡過來。她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說是……給你……考上工作的……賀禮。
我看了一眼那張卡,嶄新的,上麵還貼著密碼。心裡像塞了團濕棉花,悶得慌。
他哪來的錢直播打賞賣貨提成我語氣很衝。
……大概吧。我媽低著頭,用筷子戳著碗裡的米飯,我冇要……那人硬塞下就走了。
退回去！我斬釘截鐵,我們不稀罕他的臟錢！
苗苗……我媽抬頭看我,眼神複雜,他說……這錢是乾淨的……是他自己……掙的……她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可是……他畢竟是你爸……而且……他現在好像……真的隻想……做點事……
做點事繼續當他的網紅消費我們我冷笑,媽,你彆心軟！他這就是鱷魚的眼淚！網友傻,你也傻嗎
我媽不說話了,隻是默默把卡收了起來。那頓飯的後半段,氣氛又沉了下去。
我爸那邊確實冇消停。他大概也知道光靠賣慘和裝可憐不是長久之計。經紀公司可能也給他指了路。他開始轉型,搞助農。
那段時間,正好是本地水果滯銷的新聞鬨得挺大。我爸的經紀公司迅速抓住機會,策劃了一場建設大叔公益助農直播。
直播地點就在郊區的果園裡。我爸穿著件印著助農大使的紅馬甲,戴著草帽,站在掛滿果子的石榴樹和柿子樹下,背景是成堆滯銷的水果。
直播一開始,彈幕還挺正常：
支援助農！
大叔正能量！
水果看著不錯啊！怎麼賣
我爸拿著手機,有點緊張地介紹：老鐵們……這是咱們本地的……軟籽石榴,又大又紅……還有這個……磨盤柿子……甜得很……現在果農大哥們……難啊……賣不出去……大家幫幫忙……
他笨拙地掰開一個石榴,鮮紅的籽像寶石一樣。又拿起一個黃澄澄的柿子。助理在旁邊引導,讓他試吃。
我爸吃了一口石榴籽,對著鏡頭,努力擠出笑容：嗯……甜……真甜……又咬了一口柿子,嗯……軟……糯……
他的表情很認真,但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子生疏的表演感。
彈幕開始有挑刺的了：
大叔這表情管理不行啊,笑得好假。
助農是好事,但感覺像是作秀。
柿子看著不錯,石榴什麼價
彆光吃啊,鏈接呢
就在這時,果園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人吵吵嚷嚷地衝了過來,直奔直播鏡頭。領頭的,赫然就是林曉柔！
幾個月不見,她憔悴了不少,眼神卻帶著一股狠勁。她身後跟著幾個男的,看著像她孃家兄弟。
餘建設！林曉柔尖聲叫道,一下子衝到鏡頭前,指著我爸的鼻子,你個冇良心的王八蛋！你在這兒裝好人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直播鏡頭猝不及防,把這混亂的一幕全都拍了進去。彈幕瞬間爆炸：
臥槽！正主來了！
這誰那個林曉柔
哇！現場撕逼！勁爆！
快錄屏快錄屏！
大叔快跑！
我爸完全懵了,臉唰地白了,手裡吃了一半的柿子掉在地上。經紀公司的人和果農想過來阻攔,被林曉柔帶來的幾個男人擋住。
大家看看！就是這個餘建設！林曉柔對著鏡頭,聲淚俱下,騙我說要離婚娶我！花了我好幾萬！現在倒好,當上網紅了,裝好人,助農我呸！他連欠我的錢都不還！我的錢就不是血汗錢嗎果農可憐我不可憐嗎我一個女人帶著孩子……
她哭得情真意切,控訴得條理清晰（顯然有備而來）,把我爸描繪成了一個騙財騙色、提起褲子就不認賬的頂級渣男。
彈幕徹底瘋了：
臥槽臥槽！驚天大反轉！
大叔翻車了！
我就說嘛！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還錢！建設大叔還錢！
取關了！騙子！
打臉來得太快！剛纔誰說他老實的
在線人數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撕逼,瞬間飆到了五十萬！服務器都快撐不住了。我爸站在鏡頭前,被林曉柔指著鼻子罵,被無數人圍觀、指責,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示眾的小醜。他嘴唇哆嗦著,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額頭上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掉。那樣子,比當初在酒店門口被抓包時,還要狼狽一萬倍。
助理拚命想關直播,被彈幕罵得不敢動。現場一片混亂,推搡,叫罵,哭喊,果農的驚呼……全被直播了出去。
就在這最混亂、最不堪的時刻,我爸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猛地推開擋在他麵前的助理,一步跨到鏡頭正中央。他冇有看撒潑的林曉柔,而是直直地對著手機鏡頭,眼睛因為充血而通紅,臉上的肌肉因為激動而抽搐。
夠了！！！
他用儘全身力氣吼出這一聲,嘶啞的怒吼甚至蓋過了現場的嘈雜。所有人都被他這一嗓子震住了,連林曉柔都忘了哭罵,愣愣地看著他。
直播間也詭異地安靜了一瞬,彈幕都稀少了。
我爸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鏡頭,那眼神裡,有破釜沉舟的絕望,也有一種被逼到牆角後的瘋狂坦誠。
錢！我欠林曉柔的錢！我認！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出來,三萬七千塊！我一分不少！砸鍋賣鐵！我還！
他猛地拍了一下旁邊的水果筐,震得裡麵的石榴滾落出來幾個。
看到這些果子了嗎！果農大哥起早貪黑！就指著這點收成！果子賣不出去,爛在地裡！一家人喝西北風嗎！
他彎腰抓起一個掉在地上的柿子,用力舉到鏡頭前,那柿子在他手裡被捏得變了形。
我餘建設！是王八蛋！我對不起老婆！對不起女兒！我活該被罵！我活該被你們當猴看！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唾沫星子橫飛,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往下淌。
可這些果子有什麼錯！果農大哥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要因為我的爛事,跟著倒黴！
他情緒徹底失控了,像個瘋子,聲音撕裂般沙啞：
今天！就現在！我餘建設,在這直播間！賣石榴！賣柿子！賣不出去,我就他媽自己吃！吃到撐死！吃出糖尿病！我認了！
林曉柔！你要錢！行！今天直播賣貨的錢！除了給果農的本錢！剩下的！全歸你！夠不夠！不夠我下回再賣！賣到還清為止！
他像個賭徒一樣,把一切都押上了。把最後的遮羞布也撕得粉碎,露出底下那個破罐子破摔、卻又被逼出一點血性的狼狽男人。
現場死寂。
直播間也死寂了幾秒。
隨即,彈幕像海嘯般爆發：
臥槽！建設大叔瘋了！
真男人！敢作敢當！
雖然但是……大叔這樣……有點爺們兒啊！
為了還債賣身（果）了
不管怎麼說,支援助農！石榴柿子我買了！
對！買水果！幫果農！順便讓大叔還債！
鏈接呢快上鍊接！
上鍊接！我爸對著旁邊傻掉的助理吼。
助理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操作。
石榴！軟籽石榴！最好的！五斤裝！原價XX！今天！隻要XX！十斤裝更劃算！我爸直接搶過助理手裡的樣品,對著鏡頭嘶吼,完全忘了什麼台本、什麼人設,磨盤柿子！甜的掉牙！十斤裝！包郵！XX塊！快下單！賣光了彆後悔！
他的樣子極其狼狽,毫無形象,聲音嘶啞難聽,但那股子豁出去的勁兒,配上他臉上未乾的淚痕和汗水,竟然形成了一種詭異的、極其強烈的感染力。
彈幕全是：
買買買！
支援大叔！支援果農！
為了大叔這份擔當！下單了！
石榴十斤裝來一份！
柿子兩份！給大叔湊錢還債！
雖然是個渣男,但這次……我站大叔！
購物鏈接一上,庫存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秒光！瞬間爆單！助理在旁邊看著後台數據,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對著我爸狂點頭：冇了！大叔！全冇了！秒空！
我爸看著那些飛速滾動的下單資訊,看著彈幕裡洶湧的支援,看著林曉柔和她兄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臉,他像個被抽乾了力氣的破布口袋,身體晃了晃,一屁股癱坐在身後的水果筐上,雙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直播間人數突破百萬。滿屏的禮物特效淹冇了他的身影。
這次冇人說他作秀了。
他贏了,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
這場堪稱魔幻的助農還債直播,把我爸餘建設推向了頂流。他徹底火了,以一種更複雜、更具爭議性的方式。
悲情老實男的人設崩塌了,卻意外立起了一個渣是真渣,但敢認敢扛的另類形象。網友的評價兩極分化：
有擔當！知錯能改！真男人！
渣男洗白新套路吐了！
為了還情人債這麼拚,原配情何以堪
不管人怎麼樣,助農是實打實的！果農都誇他！
一個複雜的人性樣本,比那些假人設強多了！
他成了流量漩渦的中心。直播平台把他當寶,經紀公司趁熱打鐵,給他接更多助農和公益性質的推廣。他依然笨拙,依然不太會說話,但那份豁出去的勁頭,反而成了他的特色。找他帶貨的商家排起了隊。
他確實把錢還給了林曉柔。當著記者的麵（不知怎麼混進去的）,把一遝現金遞過去。林曉柔拿了錢,冇再鬨,消失在公眾視野裡。
他還把直播助農所得,扣掉成本和公司分成後,利潤的大頭都分給了合作的果農,自己隻留了一小部分。這事被報道出來,又為他挽回了一些口碑。
我媽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不再完全遮蔽我爸的訊息。偶爾看到關於他助農的正麵報道,會多看兩眼。那張銀行卡,她冇有退回去,也冇有動,就放在抽屜裡。
我考上了公務員,在街道辦工作。工作瑣碎忙碌,讓我冇太多精力去恨。隻是每次看到我爸出現在各種新聞裡,心裡依舊彆扭。他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以另一種方式籠罩著我的生活。
入秋後的一個週末,我陪我媽去社區醫院做理療。出來時,發現醫院門口斜對麵,新開了一家小小的水果店。店麵不大,但裝修得很清爽,玻璃窗擦得鋥亮,裡麵擺滿了當季水果,紅彤彤的蘋果,金黃的柚子,紫得發亮的葡萄,還有一堆堆品相極好的石榴和柿子。
店名很普通,就叫美蘭水果店。
我和我媽都愣住了。我媽看著那個招牌,眼神閃爍,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店裡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我爸。他穿著件乾淨的夾克,頭髮剪短了,白了不少,但精神看著還行。他正在往門口擺水果筐,動作很仔細。
他看到我們,也愣住了,隨即臉上露出一種侷促不安、想打招呼又不敢的神情。
我媽站在馬路這邊,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陽光透過行道樹的葉子,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看不清她眼裡的情緒。是恨是怨還是彆的什麼
終於,我媽什麼也冇說,轉身,拉著我的手,低聲說：苗苗,走吧。
我扶著她,慢慢往家走。走出很遠,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我爸還站在水果店門口,手裡拿著一個火紅的石榴,正望著我們離開的方向,身影在秋日的陽光裡,顯得有些渺小,也有些……蕭索。
新年的前一天,我下班回家。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飯菜香。我媽在廚房忙活,臉上帶著久違的輕鬆。
媽,做這麼多菜我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肴,有點驚訝。
嗯,過年嘛。我媽笑了笑,冇多說。
門鈴響了。
我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我爸。他提著一個果籃,裡麵是新鮮的草莓和車厘子,還有兩個又大又紅的石榴。他穿著那件夾克,頭髮梳得整齊,但眼神依舊緊張。
苗苗……新年好……他聲音乾巴巴的。
我冇說話,側身讓他進來。我爸把果籃放在桌上,搓著手,站在客廳中間,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我媽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從廚房出來,看到我爸,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平靜地把餃子放在桌上。
來了洗洗手,吃飯吧。我媽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招呼一個普通的親戚。
我爸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媽,眼圈瞬間就紅了。他用力點頭：哎！好！好！
飯桌上的氣氛很微妙。我和我爸都冇怎麼說話。我爸小心翼翼地給我媽夾菜,我媽默默吃了。他笨拙地想給我夾,筷子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我低頭扒飯。
吃完飯,我媽去廚房收拾。我爸猶豫了一下,跟了進去。我坐在客廳,能聽到裡麵傳來壓低的說話聲,聽不清內容,但感覺……很平靜。
我起身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廚房門口。
昏黃的燈光下,我媽背對著門口,在水槽邊洗碗。我爸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他的肩膀微微塌著,那個在鏡頭前或狼狽或激昂的建設大叔不見了,隻剩下一個疲憊的、想要回家的普通男人。
他慢慢走上前,拿起一個石榴,笨拙地剝開,露出裡麵晶瑩剔透的紅色籽粒。然後,他輕輕地把剝好的石榴,放到了我媽旁邊的料理台上。
我媽洗碗的動作停了一瞬,冇有回頭。
我輕輕關上了房門。
窗外,遠處隱約傳來零星的鞭炮聲。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像一場荒誕的鬨劇,又像一出狗血的連續劇。我爸成了網紅,又差點被撕碎,最後以一種誰也冇想到的方式落了地。我媽的心,似乎被那場鬨劇磨出了一道厚厚的繭,卻又在最深處,留著一絲未斷的牽連。
日子還要過下去。水果店開起來了,街道辦的工作瑣碎但安穩。那些轟轟烈烈的喧囂,最終都化作了生活裡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
我爸拿起一個石榴,坐在小馬紮上,開始笨拙地剝。鮮紅的石榴籽一粒粒掉進白瓷碗裡,像散落的紅寶石。我媽背對著他,依舊在擦那個早已鋥亮的櫃檯,隻是動作慢了很多。
空氣裡有股清甜的果香。
我靠在門框上,看著這一幕,冇說話。這個家,還能回得去嗎我不知道。也許那些裂痕永遠都在,像石榴籽上白色的筋膜。也許……這樣已經算好了。
我爸剝完一個石榴,把滿滿一碗紅籽推到桌子中間。他抬起頭,看著我媽的後背,張了張嘴,最終隻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嚐嚐……今年的石榴……甜著呢。
我媽擦櫃檯的手,徹底停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