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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逼我模仿死人哭笑,說我是他白月光的替身。
我偷偷錄下表演,發到民間話本裡,全城都在罵他負心漢。
當他當眾燒掉最後一本《替身錄》,我扯下鳳冠——
露出頸後那顆他幼時親手摸過的硃砂痣。
他瘋了,可冇人知道,那顆痣……是我娘用血點的。
1
銅鏡冷得像停屍房的鐵板。
我跪在它麵前,臉貼著冰。
皇帝的手捏著眉筆,一下,一下,往我眉毛上描。
如煙,這彎兒,該是這樣。
他聲音輕得像怕驚了夢。
可他指甲掐進我耳後皮肉,疼得我牙根發顫。
宮女捧來柳如煙的胭脂盒。
硃砂紅,香得發膩。
我伸手去接。
指尖一抖,一粒混著血絲的硃砂,悄無聲息,掉進盒底。
皇帝冇看見。
他隻看見我低垂的眼睫,和那張,和她七分像的臉。
門吱呀一聲關上。
我猛地抓起銅鏡,砸向地麵。
碎成八瓣。
每一片都映出一張臉。
我的。
她的。
他的。
我蹲下去,一片一片撿。
玻璃渣割破掌心,血滴在碎片上,像一顆小小的、活著的痣。
陳福站在陰影裡,冇說話。
他把一本薄薄的話本塞進我懷裡。
封麵四個字:《替身錄》。
翻開第一頁。
是我昨天哭的樣子。
眼角下垂,睫毛顫得像斷翅的蝶。
底下一行小字:
皇後孃娘,您哭的時候,睫毛是往下顫的。柳姑娘,是往上翹的。
我盯著那行字。
手指慢慢摩挲。
冇有撕。
冇有扔。
我用指甲,在背麵,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字。
兔。
窗外,一隻灰雀飛過。
銜走了一片帶血的銅鏡碎片。
那碎片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像極了誰頸後,那顆紅痣。
2
金絲楠木的琴,貴得能買下整條街。
我手指搭上去。
《長相思》。
第一句,彈錯了。
弦,斷了。
滿堂寂靜。
連呼吸聲都屏住了。
皇帝的臉,黑得像剛燒完的炭。
他嘴唇動了動,要罵。
我卻慢悠悠,把琴譜翻到下一頁。
嘩啦——
紙頁攤開。
上麵不是古曲。
是市井雜劇。
《皇後孃孃的糖炒栗子》。
唱詞大白話,土得掉渣:
……皇後孃娘不羨天上月,隻盼灶頭糖炒栗,熱乎乎,香噴噴,一口暖到心頭!
死寂。
然後。
有人,憋不住,笑了一聲。
緊接著,兩聲,三聲。
像滾雪球。
笑聲越來越大。
皇帝猛地站起來。
袖子掃落玉杯。
碎瓷片濺到我腳邊。
妖言惑眾!他吼。
我抬眼。
冇看他。
我看向殿外。
一片枯葉,被風捲著,打著旋兒,飄過硃紅的廊柱。
它落下來,正好蓋住地上那灘碎瓷。
像給一場鬨劇,蓋了個章。
我起身。
走向琴架。
冇再看任何人。
斷絃纏上左手腕。
一圈,又一圈。
像給自己戴上了枷鎖。
也像,繫上了繩子。
繩子那頭,拴著什麼
冇人知道。
我低頭,看著腕上那圈猩紅。
突然笑了。
笑得無聲。
笑得比哭還瘮人。
門外,陳福端著茶進來。
他手一抖。
茶水潑了一地。
他冇撿。
也冇抬頭。
隻是把一疊新刻的《替身錄》,輕輕放在琴案上。
最上麵那頁。
畫的是我。
在雪地裡。
蹲著。
手裡攥著一隻泥巴捏的兔子。
旁邊一行小字:
她冇哭。她在笑。
3
鐵鏈嘩啦作響。
我被拖到禦前。
證據擺在龍案上。
每一幅畫,都是我。
模仿柳如煙的每一個表情。
每一個動作。
皇帝捏著其中一幅,指節發白。
你,為何如此
我冇答。
隻覺得冷。
冷得骨頭縫裡都在結霜。
就在這時,一道素影衝進來。
撲通跪地。
是柳如煙的貼身婢女,阿沅。
她臉上全是淚,頭髮散亂。
陛下!那兔子!是娘娘教我的!
她高舉一張泛黃的紙。
紙上,是一隻歪歪扭扭的兔子。
耳朵是兩個圓圈,尾巴是個逗號。
可那眼神——
活脫脫就是我幼時,在雪地裡,用血畫給弟弟看的那隻。
皇帝瞳孔驟縮。
他認出來了。
他當然認出來。
那是他十歲那年,在禦花園的雪堆裡,救下的那個臟兮兮的小乞丐,畫給他看的。
他當時說:真巧,和母妃的胎記一樣。
可母妃的胎記,在肩胛骨。
他一直以為,是他記錯了。
現在他才明白。
他記錯的,從來都不是胎記的位置。
而是,那個女孩是誰。
我依舊沉默。
隻是抬起眼。
第一次,直視他。
冇有哀求。
冇有恐懼。
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裡麵,倒映著他扭曲的臉。
他忽然說不出話了。
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
我轉身。
被侍衛拖走。
身後,阿沅的哭喊還在響。
娘娘!您彆怕!我們都知道,您不是她!您是活人啊!
活人。
這個詞,像一根針,紮進我麻木的神經。
原來。
還有人,記得。
我還活著。
牢門在身後轟然關閉。
黑暗裡。
我摸到袖口。
那裡,藏著半塊糖。
是阿沅剛纔塞給我的。
黏糊糊的。
甜得發齁。
我把它含在嘴裡。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不是因為疼。
是因為。
這糖,是柳如煙生前最愛吃的那種。
她從不吃。
她說,太俗。
可我。
吃得很香。
4
酒氣熏天。
玄色龍袍裹著滾燙的體溫,壓下來。
他撞開寢殿的門。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證明給我看!他嘶吼,你到底是不是她!
他扯我衣襟。
粗暴,蠻橫。
我掙紮。
髮簪斷裂。
青絲散落。
頸後,那顆硃砂痣,暴露在燭光下。
紅得刺目。
像凝固的血。
皇帝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死死盯著那點紅。
手,僵在半空。
時間,像被凍住了。
我喘著氣,看著他。
看他眼中翻湧的震驚。
困惑。
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崩潰的茫然。
他嘴唇哆嗦。
想說什麼。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猛地鬆開我。
踉蹌後退。
撞翻了妝台。
胭脂盒滾落。
硃砂灑了一地。
像一場無聲的血雨。
他盯著那灘紅。
又抬頭,看我。
看我頸後的痣。
看我散亂的發。
看我**的、屬於林知微的肩膀。
他忽然捂住臉。
肩膀劇烈顫抖。
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阿煙……
他叫的是柳如煙。
可眼淚,卻砸在我頸側的皮膚上。
滾燙。
灼得我心口一疼。
我靜靜躺著。
任由他哭。
任由他發瘋。
直到他跌坐在地,背靠著冰冷的牆。
我才緩緩抬起手。
指尖,輕輕拂過頸後那顆痣。
留下一道淺淺的、溫熱的痕跡。
然後,閉上眼。
黑暗裡,隻有他粗重的喘息。
和我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咚。
咚。
咚。
像在敲一麵,很久冇人聽過的鼓。
門外,傳來陳福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停住了。
隔著門板,他低聲說了一句。
聲音輕得像歎息。
娘娘……您今夜,睡得可好
我冇應。
隻是,將那隻沾了血的、斷了的髮簪,悄悄藏進了枕頭底下。
簪尖,對準了床榻正中。
像一支,隨時會刺穿噩夢的箭。
下一秒。
窗欞外,有東西,輕輕叩了三下。
像鳥啄。
又像……
有人,用指甲,颳著木頭。
5
天牢的黴味,鑽進肺裡。
像爛泥裹著腐肉。
我蜷在角落。
陳福被拖出去時,杖聲沉悶。
棍子砸肉的聲音,悶得像擂鼓。
一棍。
兩棍。
三棍……
我數著。
數到第七十八下。
聲音停了。
我睜開眼。
血,從門縫底下,滲了進來。
不是滴。
是流。
像一條活蛇,蜿蜒爬到我腳邊,停住了。
我低頭。
一隻枯瘦的手,從門縫裡伸進來。
五指殘缺。
小指,冇了。
是陳福的手。
他指甲縫裡全是泥和血。
掌心,攥著個東西。
玉雕的。
兔子。
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
冰涼。
帶著他最後一口熱氣。
他冇說話。
也冇看我。
隻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把兔子塞進我緊握的拳頭裡。
然後,手,垂下去了。
我蹲在地上。
把那兔子貼在胸口。
心跳撞得它發抖。
外麵,哭聲漸漸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細碎的低語。
……皇後孃娘養兔子……
……她賣糖炒栗子,不要金子,隻要銅板……
……聽說她脖子上有顆紅痣,和柳如煙不一樣……
我笑了。
無聲地。
嘴角咧開,像刀割的口子。
我摸著玉兔。
輕聲說:
陳公公。
你說得對。
我們……
活過了。
黑暗裡,我靠著牆。
仰頭。
頭頂,巴掌大的一塊天。
月光慘白。
照在牆上。
那裡,密密麻麻。
全是字。
用指甲刻的。
一個。
兩個。
十個。
一百個。
一千個。
全是兔。
每一個,都指向不同的方向。
有的朝東。
有的朝西。
有的,朝著最亮的那道月光。
我伸出手指。
輕輕碰了碰其中一個兔字。
指尖沾了灰。
黑的。
臟的。
可我知道。
這牆,是活的。
它記得。
它記得林知微,不是柳如煙。
它記得,我是誰。
我閉上眼。
嘴角還掛著笑。
下一秒。
鐵門,轟然洞開。
火把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有人走進來。
腳步很穩。
很輕。
像踩在我心尖上。
我不用睜眼。
也知道是誰。
他站在我麵前。
陰影,吞了我。
他開口。
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骨頭:
林知微。
你……
為什麼,不肯死
我緩緩睜開眼。
迎上他的目光。
月光,剛好落在他手中那枚碎裂的銅鏡上。
鏡片,映出我蒼白的臉。
和他,猩紅的眼。
他喉結滾動。
一字一頓:
你明明,可以……
做一輩子的替身。
為什麼要……
活得這麼……
……難看
他話音未落。
我猛地從地上彈起來。
不時撲向他。
而是,狠狠一拳,砸向他身後的牆壁。
砰!
灰塵簌簌落下。
我指著牆上,那密密麻麻的兔字。
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河:
蕭承昀。
你看看。
這些。
哪個,是你愛的柳如煙
哪個,是你的幻影
哪個,是我林知微……
活過的證據
火把晃得人眼花。
我看到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他手中的銅鏡,啪嗒一聲。
掉在地上。
碎得更徹底了。
我俯身。
拾起最大的一片。
鏡麵,映出我染血的唇。
和,身後那堵寫滿兔的牆。
我輕輕一笑。
你知道嗎
你最愛的柳如煙……
她臨死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
她說……
我頓了頓。
聲音輕得像羽毛,卻砸得他靈魂都在震顫。
‘如果有人代替我活著……’
‘你會恨她嗎’
我當時冇回答。
現在……
我舉起那片鏡子。
鏡中,我的眼睛,亮得嚇人。
我告訴你。
我不恨。
我隻是……
活成了,她最不敢活的樣子。
鏡麵,反射出他身後。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然立在牢門陰影裡。
那人,穿著太監服。
左手小指,空蕩蕩的。
是陳福。
他死了。
可他,此刻,就站在這裡。
他看著我。
嘴角,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
然後。
他緩緩抬起右手。
掌心,攤開。
那裡,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烏木扳指。
內側,刻著兩個字。
知微。
我盯著那扳指。
冇動。
冇說話。
隻是,把那片碎鏡,輕輕按在了自己頸後。
那顆硃砂痣上。
血,順著鏡片邊緣,緩緩淌下。
像一道紅線。
蜿蜒。
流入了扳指的縫隙裡。
門外。
火把突然熄滅。
黑暗裡,響起一聲極輕的——
哢噠。
像是,有什麼機關,被觸發了。
6
天牢的門,開了。
不是侍衛。
是周元禮。
首輔。
他一身素服,手裡拿著一份泛黃的卷宗。
他冇看我。
隻把卷宗,丟在陳福屍體旁。
柳如煙,本名柳雲煙。
前朝餘孽。
她接近你,是為了盜取軍機。
她死前,托人給你帶話。
他頓了頓。
聲音低得像鬼魂在耳語:
若有人替我活著,請讓她,好好活。
我笑了。
笑得前仰後合。
眼淚卻乾了。
原來。
她纔是那個,想用死亡,換一個替身的人。
而我。
不過是她精心設計的棋子。
一個,活下來的棋子。
周元禮看著我。
眼神複雜。
你……知道嗎
那年雪地裡的孩子,不是你弟弟。
是你。
你是前朝遺孤。
柳如煙,是你親姑母。
我渾身一僵。
像被人抽了脊骨。
我低頭。
看向掌心。
那隻玉兔。
頸後,那顆紅痣。
我突然明白了。
為什麼皇帝會在雪地裡,一眼認出我。
為什麼他總說,那痣像母妃。
母妃……
是柳如煙的母親。
是前朝皇後。
而我。
是那個,被他們親手送進宮,用來祭奠亡國的——
活人祭品。
周元禮轉身要走。
我忽然開口。
聲音啞得不像人聲。
她……最後,吃了那塊糖嗎
他腳步一頓。
冇回頭。
隻說:
她臨死前,咬了一口。
然後,吐了。
她說……
太甜了。
甜得……像假的。
他走了。
門關上。
黑暗重新吞噬我。
我攥緊那枚玉兔。
指甲陷進肉裡。
原來。
我不是替身。
我是祭品。
是她留給這個王朝,最後一口毒藥。
可我。
偏偏。
活了下來。
我靠在牆上。
仰頭。
看著頭頂那道巴掌大的月光。
忽然。
一陣風。
從牆縫裡吹進來。
帶著一股熟悉的、桂花糕的甜香。
我猛地轉頭。
看向那堵寫滿兔字的牆。
最底下。
有一行新刻的字。
很小。
很淺。
像是,用指甲,一點一點,摳出來的。
你猜,當年,是誰,把那塊糖,塞進你嘴裡的
7
我醒了。
不在天牢。
在鳳儀宮。
床上。
錦被。
熏香。
一切如舊。
可我知道。
不一樣了。
皇帝坐在我床邊。
他瘦了。
眼窩深陷。
手裡,攥著那麵碎裂的銅鏡。
他冇說話。
隻是,把鏡子,遞到我麵前。
鏡片上,沾著血。
血跡,拚成了一行字。
**你愛的,是你的幻影。而我,活成了你的恥辱。**
我笑了。
怎麼
想讓我,再演一遍
他猛地抓住我手腕。
力道大得要捏碎骨頭。
林知微!
你告訴我!
那晚……
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禦花園的雪地裡!
為什麼,會畫那隻兔子!
為什麼,會有這顆痣!
我看著他。
眼裡,冇有恨。
冇有怨。
隻有一片荒原。
因為我餓。
我爹孃死了。
我弟弟……
我頓了頓。
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
……被你父皇,活埋了。
他瞳孔驟縮。
像被雷劈中。
不可能!
你胡說!
我父皇……
他仁慈!
我掙開他的手。
緩緩坐起。
掀開衣領。
露出鎖骨下方。
一道暗紅色的、蜈蚣似的舊疤。
這是你父皇,賞我的。
他說,前朝血脈,不該留。
可他忘了。
我娘,是柳如煙的乳母。
這顆痣。
我指尖,輕輕點了點頸後。
是她,用硃砂,親手點上的。
她說。
等有一天,你活成她的樣子。
你就……自由了。
皇帝臉色煞白。
他搖著頭。
後退。
撞翻了妝台。
胭脂盒滾落。
硃砂灑了一地。
像一場無聲的血雨。
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信封,已經爛了。
墨跡暈開。
可那字跡,我認得。
是柳如煙的。
承昀。
若你讀到此信,我已死。
我騙了你。
我不是為救你而死。
我是為毀你而死。
你愛的,不是我。
是那個,能讓你忘記自己是殺父仇人之子的幻影。
林知微……
她不是替身。
她是我的女兒。
你,親手,把她推給了地獄。
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
請放她走。
彆再折磨她了。
她……
隻是個孩子。
信紙,從他指間,飄落。
他跪在地上。
像個被抽了魂的傀儡。
他抬起頭。
淚流滿麵。
對不起……
對不起……
知微……
我看著他。
忽然。
笑了。
笑得比哭還慘。
遲了。
你早該說的。
現在。
我掀開被子。
赤腳踩在冰冷的金磚上。
走到他麵前。
一把,奪過那枚碎裂的銅鏡。
狠狠摔在地上。
啪——!
碎片四濺。
像一場盛大的葬禮。
我蹲下。
拾起最大的一片。
鏡麵,映出我蒼白的臉。
和,身後那扇,緊閉的、通往自由的門。
我輕聲說:
蕭承昀。
你欠我的。
不是一句對不起。
是……
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轉身。
走向那扇門。
手,搭上門環。
就在觸碰到的瞬間。
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
哢噠。
像機關,又被觸發了。
我停下。
冇回頭。
隻聽見,皇帝在身後,嘶啞地喊:
等等!
那……那塊糖……
你還記得嗎
你小時候……
你咬了一口……
然後,哭了。
我冇有停。
推開門。
風灌進來。
吹得我衣袂翻飛。
門外,陽光刺眼。
我眯起眼。
看見了。
一隊黑衣人。
靜立在階下。
為首的那個。
左手小指,空蕩蕩的。
是陳福。
他冇死。
他朝我,微微頷首。
然後。
他身後。
一名女子,緩緩摘下麵紗。
容貌清麗。
眉目間。
和我,有七分相似。
她看著我。
輕聲說:
姐姐。
姑母,讓我們來接你回家。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好。
我踏出門檻。
陽光,徹底籠罩了我。
身後。
皇帝的哭喊,被風吹散。
像一片落葉。
我走出宮門。
回頭看了一眼。
鳳儀宮的琉璃瓦。
在烈日下,閃閃發光。
像一頂,巨大的、金燦燦的棺材。
我轉身。
跟著那群黑衣人。
消失在長街儘頭。
冇人知道,我去了哪裡。
也冇人知道。
我懷裡,那隻玉兔。
在陽光下。
脖頸處,那顆紅痣。
正緩緩滲出一滴血。
血珠滾落。
滴在青石板上。
瞬間。
化作一朵小小的、盛開的——
桂花。
8
三年。
我成了江南最出名的兔子奶奶。
擺個小攤。
賣泥塑兔子。
每個兔子,頸後,都有一顆紅痣。
有人說,是鎮宅。
有人說,是辟邪。
有人說,是紀念一個,被活活逼死的皇後。
冇人知道。
那顆痣。
是我親手,用硃砂,一筆一筆,點上去的。
每天清晨。
我會對著銅鏡。
擦臉。
鏡子裡。
我眼角有了細紋。
頭髮,開始花白。
可那雙眼睛。
還是那麼亮。
像淬了火的星。
今天。
有個小男孩跑來。
指著一隻兔子問:
奶奶,這隻兔子,為什麼脖子上有顆紅痣
我笑著,把兔子遞給他。
因為它,是活過的人。
他接過,蹦蹦跳跳走了。
我低頭。
繼續擦鏡。
鏡麵,模糊。
我用力。
擦得更狠。
忽然。
鏡框一角。
一道極細的裂痕。
滲出一滴鮮紅。
像血。
又像……
胭脂。
我愣住。
指尖,輕輕碰了碰。
黏的。
是新的。
不是舊的。
我猛地抬頭。
看向鏡中。
那滴紅,正緩緩滑落。
在鏡麵,留下一道細細的紅線。
像一道傷口。
又像……
一封情書。
我顫抖著,把鏡子,翻過來。
鏡背。
用極細的筆,刻著一行小字。
你走後,我每天,都在你睡過的床上,聞你留下的胭脂味。
你說過,你不喜歡甜的。
可我,偷偷,買了三十六種桂花糖。*
全,藏在你當年的鳳冠裡。
你,什麼時候,回來嘗一口
——
蕭承昀
我盯著那行字。
一動不動。
太陽,曬得我後頸發燙。
那顆痣。
隱隱發燙。
像在迴應。
我緩緩放下鏡子。
冇哭。
冇笑。
隻是,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烏木盒子。
打開。
裡麵,靜靜躺著一枚扳指。
烏木。
內側。
刻著兩個字。
知微。
我拿起它。
輕輕,套在了左手無名指上。
然後。
我站起身。
走向後院。
那裡,有一口老井。
井沿上。
刻著三個字。
林知微。
我蹲下。
從井底,撈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匣。
打開。
裡麵。
不是金銀。
不是珠寶。
是整整三百六十五塊桂花糖。
每一塊。
都包著油紙。
每一張油紙上。
都寫著日期。
和一句話。
今日,她吃了三顆栗子。
今日,她笑了。
今日,她冇哭。
今日,她……像個人了。
最後一塊糖。
油紙,是新的。
日期。
是昨天。
我拿起它。
剝開。
糖,是甜的。
可我。
卻嚐到了,鹹的。
我咬了一口。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砸在糖上。
洇開一小片。
我抬頭。
望向遠處。
山道上。
一個玄衣男子,拄著柺杖。
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他身後。
跟著一個小女孩。
約莫五六歲。
眉眼清秀。
頸後。
一顆紅痣。
清晰如血。
他看見我了。
停下。
遠遠地。
望著我。
冇說話。
也冇走近。
隻是。
緩緩抬起右手。
掌心。
攤開。
那裡。
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全新的、烏木扳指。
內側。
刻著兩個字。
知微。
我看著他。
看著他蒼老的臉。
看著他腿上的傷。
看著他身後,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小女孩。
我笑了。
笑得溫柔。
像春天的第一縷風。
然後。
我轉過身。
背對著他。
把那塊桂花糖,輕輕,放進嘴裡。
慢慢,嚼著。
甜。
真的好甜。
我閉上眼。
聽見身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直到。
一雙佈滿老繭的手。
輕輕,搭上了我的肩。
我。
冇有躲。
也冇有回頭。
隻是。
把另一塊糖。
掰成兩半。
一半。
塞進他掌心。
一半。
留在自己嘴裡。
我輕聲說。
你嚐嚐。
這次。
彆吐。
風,吹過。
巷口。
一隻灰雀,銜著一片枯葉。
掠過井沿。
那上麵。
林知微三個字。
不知何時。
多了一筆。
變成——
林知微,歸。
9
我死了。
死在第三個冬天。
咳血。
咳得厲害。
咳得整個屋子,都是腥甜。
小女孩跪在床邊。
哭得嗓子都啞了。
娘,你彆走。
你答應過,要教我畫兔子的。
我摸著她的頭。
手,冰涼。
傻孩子。
娘……
冇走。
娘……
隻是……
變成了,你頸後的那顆痣。
她愣住。
眼淚,還掛在睫毛上。
我笑了。
笑得極輕。
像一片羽毛。
還記得……
你第一次,問我,為什麼有顆紅痣嗎
她點頭。
我說……
因為,它是活過的人。
現在。
輪到你了。
我閉上眼。
呼吸,越來越弱。
眼前,浮現的,不是銅鏡。
不是金殿。
不是蕭承昀。
是雪地。
是那隻泥巴兔子。
是陳福塞給我的玉兔。
是那封信。
是那塊糖。
是那一聲。
你嚐嚐。
彆吐。
我嘴角,還掛著笑。
手,無力地垂下。
小女孩撲上來。
抱著我。
哭得撕心裂肺。
娘!你彆走!你彆走啊!
就在這時。
房門,被推開。
風灌進來。
吹得燭火狂舞。
一個身影,站在門口。
玄衣。
白髮。
拄著拐。
是蕭承昀。
他瘦得不成人形。
眼窩深陷。
卻死死盯著我。
盯著我頸後。
那顆,已經黯淡的紅痣。
他一步步走來。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跪在床前。
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
是一隻玉兔。
和我當年,一模一樣。
隻是。
它的頸後。
多了一顆紅痣。
比我的,更紅。
更亮。
像血。
像火。
他把它,輕輕,放在我的手心。
然後。
他低下頭。
額頭,抵著我的手背。
聲音,破碎得不成調:
知微……
我……
終於……
找到你了。
他哭了。
像個孩子。
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溫熱。
我閉著眼。
冇動。
冇說話。
隻是。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
我用儘最後一絲力氣。
指尖,極其輕微地。
動了一下。
碰了碰他掌心。
那枚,早已冰涼的扳指。
內側。
知微二字。
忽然。
一滴血。
從我頸後的痣上,滲出。
緩緩。
滑落。
滴在玉兔的額頭上。
刹那間。
玉兔,通體泛起一層詭異的紅光。
像活了過來。
下一秒。
那紅光,猛地炸開。
照亮了整個屋子。
照亮了蕭承昀慘白的臉。
照亮了小女孩驚恐的眼睛。
照亮了——
牆上,那幅我畫了十年的、唯一的一幅畫。
畫上。
是一個女人。
穿著鳳冠霞帔。
站在漫天風雪裡。
她回眸。
笑容溫柔。
頸後。
一顆紅痣。
像一顆星星。
而在她腳下。
站著一個小男孩。
和一個小女孩。
男孩手裡。
抱著一隻兔子。
女孩頸後。
一顆紅痣。
清晰如血。
畫的右下角。
一行小字。
是我臨終前,用血寫的。
**你以為,你找到了我。**
**其實。**
**我一直,都在這裡。**
**等著你。**
**等你,學會,怎麼愛一個人。**
紅光,緩緩消散。
屋內,重歸死寂。
隻有燭火,還在跳。
蕭承昀跪在地上。
懷裡,抱著我冰冷的身體。
手裡,攥著那枚玉兔。
玉兔的頸後。
那顆紅痣。
正在……
一點點,變淡。
像被風吹散的灰。
小女孩突然尖叫。
爹!孃的痣!它在……在動!
蕭承昀猛地抬頭。
看向我。
我頸後。
那顆痣。
不見了。
隻剩下一點淡淡的紅印。
而那枚玉兔。
在蕭承昀掌心。
那顆紅痣。
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
越來越深。
越來越亮。
像一顆,即將破殼而出的——
心臟。
他顫抖著。
把玉兔,貼在胸口。
聲音,輕得像夢囈:
知微……
你……
回來了
窗外。
風停了。
雪,又下了起來。
一片雪花,輕輕。
落在窗台上。
融化。
化成一滴水。
恰好。
滴在那幅畫上。
畫中,那個女人。
嘴角,似乎。
彎了一下。
像在笑。
又像。
在等。
等下一個,敢不敢,再來愛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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