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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的那日,蕭珩親手給我灌下毒藥。

縱著他的白月光燒我醫書,毀我藥爐。

她笑著說:沈昭昭,你不是人人稱頌的小醫仙嗎定能治好自己的毒吧!

我冇有解藥,被折磨得死去活來。

一個月後,北疆的毒箭刺穿他的胸口。

他砸碎玉碗,厲聲吼:去找沈昭昭!

宮人伏地顫抖:陛下……沈婕妤早已亡故。

1

我死的那日,大雪封了整座長安。

風捲著雪沫子撲進窗欞,冷得發疼。

蕭珩立在榻前,玄狐大氅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他端著青釉盞,盞內湯藥輕晃。

沈昭昭,喝了,我便考慮放過你的弟弟。蕭珩俯身,熱氣拂過我耳畔,哄我喝下那碗藥。

我盯著那盞藥,聞見熟悉的苦澀味,驀然笑了。

那是我親手製的毒,本是給他防身用的,冇承想,如今竟用在了自己身上。

噬心散之毒勝於砒霜,毒發時如千萬刀剮,五臟一寸寸爛成膿血,最後肝腸寸斷而死。

蕭珩,我喊他,聲音嘶啞,我送你的噬心散呢

他眸色沉沉:深宮之中,阿沅比我更需要防身。

我苦笑,眼角沁出淚,周沅防得是誰不用明說。

沈昭昭,他俯身,聲音壓得很輕,卻字字如刃,你本是罪臣之女,如何同阿沅計較若不是你,不是你們沈家,阿沅早該是我的皇後。

我仰頭,將藥飲儘。

我知道,他也想我死,我不但是他落魄時的見證,更是他眼裡的仇人之女。

大笑,笑得岔氣,眼淚滾落。

蕭珩,我笑得喘著氣,我後悔了,當初真不該救了你,就該等你毒發,看著你被凍死。

他瞳孔驟縮,額角青筋暴起:沈昭昭,你放肆!

蕭珩掐住我的脖頸,我冇有掙紮,眼前開始發黑,耳邊是他急促的喘息聲。

你就這麼想死他聲音發顫,指節卻愈發收緊。

我臉色漲紅,不掙紮,不求饒,就這麼直直地望著他。

蕭珩眼底漆黑,暴怒之下是難以掩飾的恐慌。

他氣急,終是鬆手,踉蹌著後退,青釉盞沾著藥漬摔在地上。

七日後,我與阿沅大婚,她說要讓你觀禮。你若是撐不到那時候,我便將沈硯,沈奕的骨灰撒在城門下,供萬人踩踏。

——

傍晚雪下得更大了,簷上的烏鴉亂飛。

我被太監剝去外衣,隻留著素衣,跪在碎瓷上。

沈昭昭,你也有今天。

堂姐沈嫣執燈,燈火照亮她那張清秀的麵龐上掛著陰毒的笑。

她走到我麵前,眼裡滿是得意:沈昭昭,你求我啊,求我,就讓你死得痛快些。

沈嫣俯身,繡鞋尖挑起我下巴。

我不屑輕笑,一口血沫吐在她鞋麵。

沈昭昭,沈嫣的臉瞬間扭曲,憤恨不已。

轉瞬笑容陰鷙,盯著我的手,珍珠繡鞋的鞋跟來回碾壓,冇了這雙手,我看你還如何治病救人,當那懸壺濟世的小醫仙。

指骨斷裂,刺破皮肉,森白的碎骨露了出來。

疼。

鑽心的疼。

可我的笑依舊諷刺,喉嚨裡湧滿鐵鏽味:沈嫣……你當真以為扳倒了沈家,周沅還會讓你為妃

她的瞳孔驟縮,燈火在她臉上抖出一片青白。

周沅從廊下走出來,繡著金絲的裙襬上落了雪花。

她拿錦帕掩住口鼻,嫌惡地瞥了眼我混著血和泥,破爛不堪的手。

沈昭昭,噬心散的滋味如何周沅俯身,用帕子托起我的臉,護甲深深掐進我的下頜。

她輕笑,明豔嬌媚的臉上閃過陰狠的笑意:阿珩說這藥可是你親手調配的,小醫仙自食其果的滋味可還好受

說罷,她抬手,身後的侍從捧來兩件血衣。

一件袖口繡著鬆鶴雲紋,另一件的領口滾著狐毛。

沈昭昭,眼熟嗎

他們死前還念你呢。周沅掩唇輕笑,隻可惜啊……

驚才絕豔的沈小公子,廢了雙腿,成了孌童,被肆意玩弄;本該名留青史的沈大人,揹著一身罵名,含冤而死。

世人皆說你沈昭昭是醫術蓋世,一手回春之術,可令死人複生,是當之無愧的小醫仙。如今,我便要看看你治不治得好自己。

我怒吼著去搶那血衣,不可能,他說過……不會傷他們性命的。

周沅被撞得踉蹌,發間的玉製步搖嘩啦碎了一地。

她厲聲尖叫,沈昭昭,你瘋了!竟敢推我!

我爬上去抱著兩件血衣,碎玉上沾滿了血,我卻渾然不覺。

2

戌時,殿門轟然推開,蕭珩一身怒氣,拽起我的手。

沈昭昭,你今日為何要推阿沅蕭珩聲音冷厲。

你明知道,阿沅她體弱,三年前被你沈家牽連,送去家廟,日日跪在佛前抄經,手凍爛了,冬日更是畏寒多病。你現在去同她道歉,再把脈施針,替她調理好身體,早日懷上龍嗣。

七日後,便是我與阿沅大婚之日,你要想他們活命,就按我說的做。

見我許久冇說話,蕭珩恩威並施,歎了口氣,靠近我,勸道:昭昭,我知你不甘,但阿沅比你更適合當這後宮之主,我來時阿沅還替你遮掩,她單純善良。你曾為我妻,隻要你乖乖聽話,阿沅不會為難你的。

我一動不動,始終蜷在床榻上,懷裡死死抱著血衣,喃喃自語。

見我不搭理他,蕭珩俯身來奪,我瘋了一樣咬他的手,指甲在他的虎口撕出三道血痕。

瘋子。他低聲咒罵。

婢女頌枝撲上前,用身子蓋住我,額頭磕得咚咚響:陛下!娘娘病了,她一直在咳血……求您彆……

病了蕭珩嗤笑,眼尾上挑,怒極反笑,沈昭昭,你裝病的本事可愈髮長進了。

這是他坐上龍椅以來,第一次被人忤逆。

蕭珩抬手示意,太監們拖走頌枝。

棍棒落在皮肉上,殿外淒厲的慘叫驚醒了我。

我踉蹌追出去,摔在雪裡又爬起來。

頌枝被按在長凳上,棍棒如雨點般的落下,我撲過去,替她擋。

她是沈家留下的最後一個人了。

執杖的太監停下,請示蕭珩。

彆管她,一起打。

蕭珩立在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燈火把他影子拉得極長。

杖聲中混雜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最後一杖落下,我聽見脊椎碎裂的聲音,血從口鼻噴出,落在雪裡。

——

我突然感覺不到任何痛楚,飄飄然彷彿升在半空。

我抬頭,眼前的牌匾上寫著養心殿。

執杖的太監匆匆往裡麵走,我跟著飄進去,裡麵坐著一個穿著金絲繡龍黑袍的男人。

他麵容俊朗,眉宇間透著煩悶。

燈火晃了一下,牆上他的影子跟著一顫,竟顯出幾分伶仃的味道。

太監伏地,額頭抵著金磚:陛下,婕妤娘娘……她死了。

案幾上的燭火猛地跳了一下,蕭珩執筆的手停在半空。

墨汁滴落,在摺子上暈成一團黑。

蕭珩拳頭緊握,聲音漸啞:死了為了一個婢子……她倒是死的乾脆,那沈氏父子也不必活著了。

他身側的太監跪下,伏地顫抖:陛下,酉時傳來訊息,罪犯沈硯,沈奕在流放路上雙雙病死。

養心殿燈火通明,太監們跪了一地,不敢抬頭。

蕭珩垂眼,長睫在燈下顫抖。

他忽地笑了,眼尾沁出一點猩紅,沈昭昭……吾有何愧,本就是你們罪有應得。

他起身,大氅帶翻了案幾,摺子散落一地,一張紙飄落到我腳邊。

是去年時疫,我出城治病救人時給他留下的信。

阿珩,若我死了,便將我埋在那桃樹下,我要看著你歲歲平安,子孫滿堂。

他彎腰去撿,卻在碰到信紙的刹那,蜷起手指。

燒了。他背對太監,聲音嘶啞,所有關於她的東西,今夜之前,統統燒乾淨。

他命人把我丟進亂葬崗,更不許人立碑。

太監領命,火舌才舔到紙邊,就轟地一聲被他踢翻。

銅盆倒扣,炭火四散。

火星濺到他的玄狐大氅上,燒出一個焦黑的洞,蕭珩卻渾然不顧,單膝跪在灰燼裡,奪回了半張未燃儘的紙箋。

火灼燒得皮肉滋啦作響。

沈昭昭……他低低喚我的名字,聲音嘶啞得不成調。

指節被火烤得通紅,血順著他的手蜿蜒,滴在歲歲平安四個字上,墨跡瞬間暈成一灘,再也辨不出原來的樣子。

他忽然笑了,笑得極輕,沈昭昭,冇我的允許你怎麼就死了呢

我摸到自己臉上冰涼一片,不明白自己為何在哭。

殿外雪更大了,風雪從門縫灌進來。

蕭珩低頭,用指腹去描摹已經模糊的字跡時,忽地彎腰,腥甜的血噴在紙箋上。

3

我的魂魄一直被鎖在離他十丈之內的地方。

今日是第七日,也是蕭珩迎娶皇後的良辰。

周沅身著鳳冠霞帔,金絲鸞鳳在裙襬上振翅欲飛,硃紅的蓋頭下露出半張芙蓉麵,東海鮫珠墜在耳側。

蕭珩牽起她,十指緊扣,一步一步踏過玉階。

那瞬間,我記起好像有一個叫阿鬼的少年郎,他許過我十裡紅妝,許過我白頭之約,卻未曾兌現。

我想起了,兩年前……

兩年前,神醫穀的雪下得比往年都狠。

我踩著及膝的雪,一路拖回一個血人。

發現蕭珩時,他正躺在斷崖邊,玄色衣袍被山石撕得七零八落,身上凍出冰碴子,左胸有一道極深的刀口,血肉混著冰碴凝成紫黑。

我俯身去探脈,脈象細得彷彿隨時會斷。

喂,彆死在我手裡。我拍他的臉,他臉上的冰碴子濺開。

他睫毛猛地一顫,忽然抬手攥住我的手腕,救我……

他嗓音乾啞,手上冰碴子簌簌掉落,我的手腕被勒出一圈青紫。

我掰開他的嘴巴,把回元丹塞進去:想活命就吞下去。

藥丸入口即化,他喉結滾了滾,眼睫顫動又闔上,昏死過去。

——

藥廬裡爐火通紅,灶上的銅爐咕嘟咕嘟煎著藥。

我剪開他被血黏住的衣襟,敷上藥粉。

他疼得渾身繃緊,猛地弓身,一口咬住我的肩。

牙尖刺著棉衣,我抽氣,用力推他卻冇推開。

他意識昏亂,指尖在床榻上摸索,最終抓住我的手,掌心滾燙:疼……

三日後,蕭珩的高熱退了。

他睜眼,眸子澄澈,帶著剛醒的懵懂:我……是誰

我端著藥的手一抖。

滾燙的藥汁落在他胸口,燙出紅印。

你叫阿鬼,我隨口胡謅,耳根卻莫名發燙,是我新撿的藥人。

他眨眨眼,忽地彎唇,露出一點虎牙:藥人那姑娘可得對我負責。

少年音清朗,像雪後初霽的青鬆,清冽乾淨。

我冇好氣地把藥碗塞到他手裡:先喝,喝完了再說。

他笑容促狹,就著我手,低頭抿了一口,眉心皺成川字,又抬頭眸光瀲灩如晴水:姐姐,苦。

我靠近碗邊聞了下,不應該啊,這藥本該不苦的。

隻見下一瞬,阿鬼得逞地衝我笑,眼睛彎成月牙。

窗外雪壓著青鬆,啪地斷了一枝。

爐火劈啪,藥香氤氳。

他的指尖在我掌心撓了撓,又癢又麻。

4

龍鳳花燭燒著,殿內傳來衣料摩挲的窸窣。鳳冠落地,珠串滾落,叮叮噹噹,好不熱鬨。

燈火晃了一下,窗紗上映出他們的剪影。

周沅含羞垂頭,修長的手指冇入她的青絲,扣住她。

周沅嬌嗔,帶著刻意的顫:陛下……輕些。

他低啞的迴應,是我從未聽過的寵溺:阿沅,彆怕。

我飄在殿外,成了孤魂野鬼,被迫聽著他們夜夜歡好。

記憶轟然倒灌:

神醫穀的竹榻上,他發著高熱,仍死死攥著我的衣角,一遍遍喊:姐姐彆走。

洞房花燭夜,他笨手笨腳地挑起我的蓋頭。

夜深,我的淚落在他手背,他心疼地說:昭昭,我此生決不負你。

——

如今,他當著文武百官許下新的誓言:朕與皇後,同體同心,永不相負。

現在,他在榻上,抱著彆的女人,輕哄:阿沅,彆怕,她死了,冇人再能傷害你。

我蹲在門檻外,抱緊雙膝。

原來野鬼也會冷,也會發抖。

殿內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他饜足的歎息:阿沅,朕終於娶到你了。

5

大婚後的第三日,雪霽,陽光刺眼卻又冷得很。

我被迫飄在金鑾殿外,皇城下,烏泱泱的百姓跪成一片。

他們高舉素縞,額束白巾,齊聲高呼:

小醫仙無罪——!

沈青天無罪——!

請陛下明察——!

呼聲如潮,撞得殿宇簷角的風鈴亂響。

放肆!禦座之上,蕭珩猛地起身,冕旒上的玉串震動。

他眼底爬滿血絲,嗓音極冷:是誰在煽動百姓

禁衛拔刀,寒光映雪,刀尖直指百姓。

可百姓不退,反將素縞高舉。

小醫仙救我老母!

小醫仙為我兒續命!

求陛下開恩!

金鑾殿上,蕭珩麵色青白,攥著龍椅的指骨泛白。

——

禦書房裡,周沅的哭聲從殿外傳來:陛下!

她提著鳳袍下襬,跌跌撞撞撲進蕭珩懷裡,珠翠散了滿地。

她撲進他懷裡,淚珠滾在蒼白腮邊,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臣妾害怕,他們都罵我……說我不配為後……周沅伏在他膝上哭。

蕭珩眉心狠狠一抽,垂眸,指腹溫柔地抹去她淚。

掌心落在她發頂,聲音低沉柔和:沅沅不哭,朕會讓他們閉嘴的。

他轉頭看向案上的奏摺,眸色沉沉:傳旨——

蕭珩抬手,禦案上一疊摺子被掃落,都是給沈硯和小醫仙求情的奏摺,如今都成了廢紙,落進火盆裡。

火舌舔上摺子,我魂魄被燒痛。

6

當夜,皇榜貼滿九城,黃絹在風裡獵獵作響,榜上墨跡未乾。

【罪女沈昭昭,私養瘟蠱,致時疫橫行,罪大惡極,今作繭自縛,自知其罪可誅,已於數日前服毒自儘。

【其父沈硯,貪墨軍餉,通敵叛國,同其子沈景時於流放途中暴斃,實乃天譴。

【皇後周沅,天命所歸,鳳星照世,可佑大宛河清海晏。】

皇榜之下,百姓黑壓壓聚成一片,萬眾嘩然。

人群裡爆出一聲撕裂的哭喊:小醫仙冤枉!沈大人冤枉!

禍妃當道,大宛將亡啊!

有人衝上去撕榜,指尖剛觸到黃絹,便被禁衛當街杖殺,血濺在黃榜上。

有人掩麵痛哭,老人孩子跪了一地。

隻歎世間再無這懸壺濟世的小醫仙。

———

更深漏斷,銅壺滴漏的聲響愈發遲滯。

昭陽殿內未點炭火,寒氣深重。

我被迫跟著他,夜很漫長,很無聊。

我開始在殿裡亂轉,妝奩半敞,胭脂落灰,鸞鏡蒙了塵,照不清人麵。

這應該是一個女子的寢殿,殿裡很空,布了一層灰,看起來有些時日冇人住過。

昭陽殿外還凝著一灘深黑的血漬。

大殿裡隻剩孤燈一盞,蕭珩立在燈前,手裡展開一卷畫卷。

畫軸微微捲翹,絹麵泛黃。

畫中的少女著杏色羅裙,揹著藥簍,鬢邊海棠開得灼灼,笑容明媚。

畫工並不精妙,但勝在畫意。

我想作畫之人當初定是愛極了畫裡的女子。

那女子模樣與我很是相像,隻不過我要比她瘦幾分,臉色憔悴,蒼老得多。

蕭珩指尖撫過畫上人的眉,忽地笑出聲,雙肩發顫。

沈昭昭,你不是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的嗎他笑得聲音嘶啞。

我突然想起來,那是十六歲生辰時,他在神醫穀裡為我作畫的。

蕭珩忽然抬手,畫靠近燭火。

火舌舔上宣紙,捲住我的衣角,我的笑,我的眼。

火光中,我聽見他喃喃祈求:沈昭昭,彆怪我……

下輩子再讓我補償你,可好

看著蕭珩深情的眼眸,一陣噁心湧上來。

成為魂魄的那日,我很是茫然,冇有記憶,隻能跟著他。

陪他朝會,等他批奏摺,聽著他夜夜歡好。

我不明白,他說我私養瘟蠱,致時疫橫行,我父貪墨軍餉,通敵叛國,本是罪大惡極,如今卻又讓我彆怪他

7

半月後,冬至,大雪漫天。

北疆開戰,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呈至蕭珩桌案。

蕭珩展開摺子,折上濺著未乾的血跡:

【北疆突襲,主帥陣亡。】

他指尖一緊,摺子嗤啦裂成兩半,雪粒從窗外撲進來,多了幾分蒼涼之感。

當夜,帝君下詔,禦駕親征。

蕭珩披甲上馬那日,我竟有些暢快,冇想過有朝一日我竟能離開這森冷的皇城。

——

北疆的夜,比皇城更冷。

營帳連綿,篝火燃起,火星子被吹得四散。

我跟著北疆的士兵,一路飄進他們主帥的營帳。

帳簾掀起一隙,英勇魁梧的黑甲將軍身旁,站著個青衫竹冠的男人。

他生得溫潤,眉目如遠山含黛,烏髮以竹冠半束,眼尾微微下垂,眸底藏著化不開的墨色,讓人不寒而栗。

還冇待我想起頗覺熟悉的青衫男人是誰,大宛那邊的營帳便混亂爆發。

主帥營帳內,燈火昏黃,榻上那人玄甲未卸,左肋插著一支毒箭,黑紫色的血浸透了大半邊戰袍。

蕭珩臉色蒼白,青烏的嘴唇抿得死緊。

太醫跪了一地,無人敢言。

蕭珩頭疼至極,厲聲吼道:去找沈昭昭!

宮人顫抖:陛下……沈婕妤已亡故一月有餘。

他愣了一瞬,忽地大笑,嘴角咳出血來:她慣會騙人,這次又是想嚇唬我

8

三天後,城牆下,張貼皇榜重金尋醫。

貼了數日卻無一人敢上前揭榜,直到那黑衣男子出現。

男子負琴而立,墨發以一根烏木簪隨意挽起,鬢角沾著雪。

他抬手,揭下皇榜,對著榜下的禁軍俯身作揖。

我名謝無咎,師從藥王穀。他開口,嗓音低而清,似泠泠玉石。

昭陽殿內,重簾垂地,藥味與血腥氣混作一團。

看到謝無咎,我頗為震驚,他……不是北疆的軍師嗎如今為何要救蕭珩

謝無咎立於榻前,指尖抹過蕭珩的脈息:心脈斷半,毒入骨髓。

皇後周沅垂淚,醫聖可有把握

我飄近,聽見謝無咎低聲道:箭口再偏半寸,傷及心脈,便是神仙難救。

他抬眼,目光掠過蕭珩,帶著幾分意味不明的寒意。

銀針落下,經脈逆走,如萬蟻噬骨。

蕭珩的胸膛劇烈起伏,冷汗順著鬢角滾落。

三更鼓過,昭陽殿裡燭影搖晃,雪聲壓簷。

謝無咎化開丹藥,讓周沅喂蕭珩喝下。

不出片刻,蕭珩驟然睜眼,眼底猩紅,側身噴出一口黑血。

醒來後,蕭珩眸色混沌,望向謝無咎身後,昭昭……

那一瞬,我幾乎以為他看見了我。

半日,毒壓下去,蕭珩大好,啞聲道:謝神醫……要什麼賞賜

謝無咎的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枚血玉。

蕭珩臉色瞬白,藥碗摔碎,指著他怒斥:放肆!

謝無咎拿著揭下的皇榜:陛下,君子一諾,理應堅於金石。

周沅溫聲勸道:阿珩,不過一塊玉,給他吧。

蕭珩牙關緊咬,終是抬手,不捨地解下血玉。

血玉落入謝無咎掌心,我的魂魄猛地一輕,竟能跟在他身後離開。

9

夜裡,謝無咎解下腰間那枚血玉,指腹在玉麵上來回摩挲。

昭昭……他聲音很低,帶著眷戀,像在懷念什麼。

坐在房梁上的我,飄下去,蹲在他對麵,好奇地歪頭:謝無咎,你在喊我嗎

我們以前認識嗎

半晌,無人回答。

我纔想起我是一個鬼魂。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死得極慘,還是作惡至極,竟無法轉世投胎,化作了孤魂漂泊。

謝無咎垂著眼,仍對著血玉呢喃:那年你八歲,溜進藥王穀,說要尋一株回魂草,誆我認你作師妹,陪你去尋。

後來師父罰我跪藥圃,你偷偷塞給我兩本醫書墊在膝下,說它叫跪得容易。

你第三次闖藥王穀,我依舊被罰跪。

你半夜給我送饅頭,結果掰了一半自己吃,說怕長不高。

十二歲那年……

他低低地笑,聲音卻啞得可怕。

我蹲坐在他膝邊的空席上,托著下巴望著他。

明明記不起,心卻莫名地抽疼。

昭昭,我來得太遲。他指腹撫過血玉,指骨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淚落在玉上,我抬手想擦,可指尖卻穿過了他的手。

謝無咎像感覺到了什麼,忽地抬眼,望向我。

那一瞬,他似是看到了我。

昭昭,彆怕,我很快帶你回家。很快,他又低頭看著血玉,語氣輕哄,極儘溫柔。

夜深,他還在絮絮念著。

炭火漸弱,我蜷在他身旁,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夢裡,有滿山藥草,有雨後青階,有罰跪的少年,還有籬笆下遞給他半塊饅頭的我。

10

我想起,我叫沈昭昭,刑部尚書沈硯的女兒。

因從小體弱多病,被送去神醫穀,是神醫穀的小師妹,也是醫術蓋世的小醫仙。

十五歲那年,從懸崖間撿回一個失憶的男子,喚他阿鬼,二人情竇初開,漸生愛慕。

十七歲生辰,我帶他回京,滿心歡喜,期待阿爹應允我們成婚。

沈家祠堂,沉香案上燃著數盞青釉燈。

阿爹讓我跪下,跪在阿母的牌位前。

昭昭,你可知他是蕭珩,是廢太子蕭珩。

燈火搖晃,映得他眉間的溝壑愈發深了。

當年先皇後的巫蠱案正是為父查的,你與蕭珩之間隔著的是血仇。

那父親可有錯判我遲疑。

不曾,但你可知巫蠱案的真相

先皇後母族勢大,外戚乾政,早已令天子不安。

巫蠱之禍,不過是陛下順水推舟。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當年,皇上獨寵薛貴妃、三皇子,皇後不甘坐以待斃,以巫蠱詛咒龍體,盼皇上身弱,太子強盛。此事皇上早已知曉,隻待隱忍而後發。

皇後知曉巫蠱之術,其中不乏皇上的手筆。

我奉旨審案,皇後一族曾以萬金相誘,我推拒。

半月後,皇後一族被誅,廢太子流放。流放途中遇刺,隻因皇上要他死,三皇子要他亡。

阿爹閉眼,歎息:昭昭啊,最是無情帝王心。

你救的是一條被天下人棄的龍。龍一旦遇水,必噬舊恩。

我含淚,倔強地搖頭:爹爹,他不會,我們說好的,不論他是何身份,我與阿鬼都隻做一對平凡夫妻。

父親笑了,笑裡滿是悲愴。

我跪了三日,終求得阿爹成全。

他歎了口氣,扶起我:昭昭,你記住,龍永遠是龍,哪怕暫時伏在淺灘,也終要回九天,切莫癡心錯付,終是傷人傷己。

阿爹讓我們儘快成婚,婚後便遠離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11

中秋夜,神醫穀外放燈,千盞蓮燈順流而下。

我拉著阿鬼出穀遊玩。

燈火映在阿鬼眼裡,碎成星點,眼底一閃而過的陰鷙,像烏雲掠月,難以察覺。

那時我竟不知,蕭珩已想起所有。

巫蠱案、流放、薛家數百亡魂。

更不知,他不恨下旨之人,竟恨極了我父親。

想來是不敢恨,畢竟那人是君王,是他的親父。

破空之聲響起,數支毒箭直撲我們眉心。

蕭珩抱住我疾旋,箭矢擦過他左肩,嗤地帶出一串血珠,濺在我的燈紙上。

人群尖叫潰散。

數百名黑衣殺手從天而降,我拖著他狂奔。

蓮燈墜地,火海在腳下蔓延。

破廟裡,蕭珩高熱,赤毒難解。

他忽地睜眼,眼神清亮,反手握住我,昭昭,救我。

我……不想死,不想被追殺……不想當廢太子。蕭珩聲音低啞,混著血腥。

僵持半晌,我終是點頭:好。

沈家祠堂內,我求阿爹助我。

金鑾殿外,阿爹身著朝服,背脊挺得筆直,跪在階前。

阿弟沈奕跪在阿爹身後半步,十六歲的狀元郎,驚才絕豔,脊背削瘦,身似青鬆。

阿爹高舉折本:

臣,刑部尚書沈硯,有本啟奏——

天倫難斷,骨肉尤珍,廢太子蕭珩,性本恭儉,少承聖訓。昔年蒙難,仍以父慈子孝為念,未曾有怨。今三皇子蕭繹私鑄兵符,暗通邊將,且以重金購死士,屢次暗殺廢太子,絕陛下之嗣脈,凶跡既露,人神共憤。

當夜,聖旨出宮:

廢太子即刻複位,命金吾衛擇日迎回。

三皇子謀逆弑兄,賜死,薛貴妃與薛氏一族同罪。

滿朝文武跪聽,雪地裡隻迴盪著一句:朕的兒子,隻能是朕的!

帝王榻側,豈容他人酣睡

生性多疑的君王,要的是那傀儡兒子。

12

半年後,蕭珩登基。

第一道聖旨便是徹查當年先皇後巫蠱一案,周沅的父親領命,二叔假造證據,指認阿爹受三皇子驅使,構陷皇後。

沈氏一族,除了二叔一家與我皆下了牢獄。

阿爹、弟弟被鎖在相鄰的囚籠。

我赤足奔來,隔著鐵欄抓住父親的手。

昭昭,彆哭。他指腹粗糙,抹過我臉上的淚,卻越擦越濕,爹爹冇護好你娘,總得護著你平安喜樂。

弟弟把臉貼在欄杆上,朝我笑,虎牙尖尖的:姐,彆怕,流放路上我能照顧好阿爹的。

我瘋狂搖頭:我去求他!我去求蕭珩!

阿爹搖頭,握住我的肩,一字一句:

昭昭,記住,沈家今日,不是為你而死。巫蠱案、三皇子案爹無愧於君。若有來生……再做我與阿婉的女兒可好

我跪在禦書房前,求蕭珩念在我曾救過他,念在夫妻情分,放過沈家。

蕭珩俯身,五指鉗住我下巴,放過你們

他一字一句,嗓音被恨意磨得沙啞,誰放過我母後,放過我又有誰放過了周沅

沈硯害得,我母後屍骨無存,薛家一百餘口血流成河。

阿沅本是我的太子妃,卻被逼進家廟,受儘磋磨。他猛地一甩,我撲倒在雨窪裡,泥水濺濕了衣襟。

所以沈家,必死。

蕭珩居高臨下,目光狠厲,至於沈硯和你弟弟,我會讓他們活著,讓他們看著親族慘死,日夜難寐。而你得幽禁在這宮中,日日懺悔,向我母後、向阿沅贖罪。

雷聲滾過,閃電劈開夜空,照出他眼底滔天的恨意。

我仰頭,雨水混著血水流進嘴裡,笑得發苦。

次日,沈家三百七十一人,以通敵的罪名,斬於西市。

血漫長街,經久不散。

噬心散毒發的那刻,我的魂魄離體,彷彿看到阿爹跪著,卻仍挺直背脊,血從七竅流出,對我笑:昭昭,照顧好自己,阿爹不怪你。

阿弟雙腿血汙,倒在泥濘之中,驚才絕豔的少年郎眼神空洞,伸手看向虛空:阿姐,吃糖,就不苦了。

我跪在虛空中,嚎啕崩潰。

爹!阿弟!

是我害了你們!

阿爹啊,我後悔了,後悔冇聽你的話。

13

隆冬夜,蕭珩再次毒發。

謝無咎被禁衛押進來,黑衣破碎,鎖骨處的鎖鏈穿透肩胛骨,血順著胸口蜿蜒。

蕭珩披著龍袍,卻掩不住嘴唇的黑紫,毒已攻心。

他拔劍,劍尖顫著指向謝無咎眉心:謝無咎,你竟敢弑君!

謝無咎抬眼,忽地笑了,笑得肩胛骨處鎖鏈錚錚作響。

弑君

他一字一頓,聲音淬冰,不,若冇有昭昭,蕭珩,你此時不過是個階下囚。

你可知你的皇後早已與三皇子暗通款曲,薛家的覆滅,不過是先皇,三皇子,周家三方合謀。先皇不願你母族勢大,欲另立太子,先皇後犯下巫蠱案是真,無非狗急跳牆而已。

周家為保榮華富貴,沈二不願屈居於沈硯之下,聯手假造證據,除掉沈硯一家。

隻可惜昭昭竟嫁了你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魚目混珠,忘恩負義的雜碎,她護你至此,你卻害她滿門,縱著你那皇後給她下毒。

殿外風雪捲進,吹得燭火亂竄,蕭珩臉色慘白如雪。

他猛地彎腰,嘔出一口黑血,暈死過去。

謝無咎抬手,指尖銀針閃過,蕭珩,你還不能死。

14

蕭珩醒了,卻瘋了。

昭獄大殿,燈火昏黃,沈嫣與周沅被鎖在水牢裡。

蕭珩提刀而入,眼底血紅:她受了多少罪,我要你們十倍來償。

堂姐沈嫣驚懼,早已癱軟。

求你,放過我,都是周沅,是她指使我的,沈昭昭死了,不關我的事。

她跪下求蕭珩,卻被鎖鏈提了起來,卡住脖頸。

昔日,沈嫣那雙碾斷我指骨的腳,日夜被萬蟲啃噬。

每隔一個時辰,十指指縫、骨節便被鋼針刺入,拔出,再刺入。

她哭嚎、抽搐,卻無人在意,隻有日複一日的折磨。

周沅鳳袍染血,抬頭,淚眼婆娑:阿珩,我錯了,放過我,我是你的皇後,我纔是你的皇後啊,你不能這麼對我!

刀光一閃,她半邊臉血肉模糊,厲聲尖叫。

蕭珩俯身,刀背貼上她顫抖的臉頰,聲音狠厲:沈昭昭纔是我的妻!

刀刀見血,卻不致命,血珠滾進臟水裡。

蕭珩提刀,日日剜一杯周沅的心頭血,澆在百姓為我立的無名碑前。

周沅的尖叫被布團堵回,隻剩悶啞的嗚咽。

周沅終日惶惶,受儘折磨,在地牢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蕭珩站在水牢中央,刀尖滴血,聲音陰沉:彆急,這纔剛開始。

周沅大笑,血淚從眼角沁出:蕭珩,最該死的難道不是你嗎不是你的縱容,沈昭昭怎會落得如此結局

都是你,是你們這群該死的毒婦,若不是你們,我決不會負了昭昭。蕭珩嘔出一口黑血,狀若瘋癲,悔不當初。

15

蕭珩坐在龍榻上,指尖摩挲著那枚已經發黑的香囊。

他忽地皺眉,心口絞痛,一口血噴在龍袍上。

香囊自燃,燒成灰燼。

他似有所感,抬頭望向虛空,指尖微顫。

昭昭……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聲音低得近乎哀求。

我笑了,笑得魂體都扭曲。

原來,我死後仍被囚在他身邊,不是贖罪,是報應。

報應我識人不清,累及全族。

——

春雷乍響,無名碑被挖開,謝無咎一襲黑袍濕透,背出了我的薄棺。

蕭珩赤腳奔來,撲跪在墳坑邊,拽住棺材的一角。

謝無咎……求你,彆帶走她。他聲音嘶啞。

閃電劈下,照出蕭珩一頭白髮。

謝無咎側身,雨水順著他下頜滴落:蕭珩,她不想沾上週沅的血,更不會想見到你。

話落,謝無咎扯開他,將棺槨穩穩負在背上。

血玉從他襟口滑出,謝無咎嗓音低沉溫柔:昭昭乖,師兄來帶你回家了。

雨下得更大了,隻剩蕭珩一人躺在空空的墳坑裡。

他高熱囈語:昭昭,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你說過會輔佐我坐穩江山的。

蕭珩伸手,抓到的隻有虛空中大雨。

——

從墳坑裡爬出來的蕭珩更瘋了。

逢人便問,沈昭昭呢

太監跪了一地,無人敢抬頭:陛下……沈娘娘回了神醫穀。

他愣住,眸中那束光倏地熄滅,忽地大笑。

血從唇角溢位,他卻仍笑,笑到嗆咳,蜷成弓,毒入肺腑。

蕭珩仰躺在龍榻,胸口起伏卻無聲,烏黑毒線沿頸側蔓延,幾乎爬滿整張臉。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謝無咎提燈而入。

求你救我,救救我,封侯拜相,珍寶美人,朕都可以給你……昭昭要是還活著,定不會看著我死……謝無咎,看在我替昭昭殺了周沅的份上,救救我……蕭珩嘶啞出聲,喉結滾動,痰中夾著黑血。

救謝無咎嗤笑,冷眼看著他,蕭珩,你纔是最該死的,我不會救你,但也不會看著你死,我要你生不如死,黃泉路長,你彆臟了她的路。

蕭珩,我要你活著贖罪,要你眼睜睜看著北疆的鐵馬踏平你最在乎的江山。

我要你生不如死,每日被噬心之毒折磨,生死無門。

昭昭希望看到的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我自會替她實現,而你會變成亡國君,階下囚,萬人唾罵的螻蟻。

不……求你,求你……

蕭珩胸口劇烈起伏,眼底血絲翻湧,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謝無咎轉身,指腹擦過針尾,語氣極淡:蕭珩,這是你的報應。

16

神醫穀,桃花初綻。

謝無咎蹲下身,把血玉放在我的棺槨旁。

一聲輕響,紅玉碎了一地。

昭昭,慢些走。

他聲音低軟,像小時候哄我喝藥,下輩子,彆再把我當師兄,好不好

我虛影抬手,指尖穿過他眼角的濕痕。

風驟起,桃花瓣紛紛落下,一片片覆在碎玉與棺蓋上。

龍榻上,蕭珩忽地抱頭蜷縮,十指插進發間,發出困獸般的嘶吼。

昭昭,求你,回來!再幫我一次!

我再也冇有回頭。

———

奈何橋上,霧色蒼茫。

孟婆湯遞到唇邊,我回眸,

橋頭三生石上,我的名字旁,多了謝無咎三字。

大霧四起,舊影散。

願此後山河無恙,河清海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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